“咳…咳咳…”
压抑的呛咳撕扯着胸腔,每一声都带着铁锈的腥甜。暗红的血沫溅在囡囡苍白的小脸上,像雪地里绽开的几朵绝望的梅花。燕归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冰冷的刀片,割得喉咙和肺腑生疼。
他浑浊的目光,如同被黏稠的胶水粘着,一点点从女儿毫无生气的脸上,艰难地挪开,再次落向筏子的另一端。
老艄公。
那个曾用沙哑的、如同破旧船桨划过砂砾般的声音,一次次在绝境中响起的身音,此刻凝固成一团佝偻的、毫无生气的阴影。他蜷缩在那里,脸埋在臂弯的褶皱里,只露出半截灰败僵硬的侧脸,如同被遗弃在河滩上、被烈日晒干裂开的泥塑。大片大片深褐色的血渍,早己浸透了他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干涸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硬壳,紧紧贴在朽木筏子的纹理上。那只枯瘦的手,像被折断的枯枝,无力地垂在冰冷的、没过筏面的浑浊潭水里。另一只手,却以一种近乎扭曲的、令人心悸的力度,死死攥着那根破旧船桨的木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尸特有的、毫无血色的青白,甚至微微扭曲变形,仿佛要将自己最后的生命烙印进这腐朽的木头里。
没有呼吸。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沉沉的、与这冰冷死水、与这巨大葬骨礁同化的朽灭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沉重地压在燕归的胸口,比那呛咳更让他窒息。
死了。
为了带他和囡囡冲进这绝地…死了。
喉咙里堵着冰冷的石块,他想发出一声悲鸣,想唤一声“老哥”,却只挤出几声漏风般的、带着血沫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凝固的身影,巨大的愧疚和一种被命运巨锤反复捶打后的钝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他残存的意识。他想起了寒潭之上,老艄公浑浊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和疲惫,想起了他用船桨劈开污浪时,嘴角溢出的暗红血线…原来那并非开始,而是早己注定的终点。
筏子在浑浊的水面上轻轻晃荡,每一次撞击冰冷的礁石壁,都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咚…咚…”声,像敲在腐朽的棺木上,在这死寂的洞穴里回荡,格外刺耳。
洞窟里,只剩下他粗重艰难的喘息,囡囡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以及…他自己心口深处,那一点微弱却固执地搏动着、带来丝丝奇异温热的…翠金光芒。
他活过来了。
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彻底的废墟状态。
丹田空空荡荡,曾经如大地脉搏般奔涌的枯竹本源被连根拔起,只留下被彻底撕裂灼烧后的巨大空虚和剧痛。每一次心口那微弱的翠金搏动,都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丹田的废墟,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绞痛。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真实,残酷地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
废人。
一个念头冰冷地滑过脑海,带着毒蛇般的噬咬感。在这埋葬了无数强者的绝地,一个失去力量的废人,拖着昏迷的女儿和一具恩人的尸体…能做什么?
绝望如同冰冷的淤泥,再次从脚底蔓延上来,试图将他重新拖回那无意识的深渊。
就在这时——
心口深处,那点微弱的翠金光芒,似乎感应到了他剧烈波动的绝望情绪,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随着这一次闪烁,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暖流,如同最轻柔的溪水,悄然流淌过他剧痛的丹田废墟,拂过他紧绷欲裂的神经。
那暖流太微弱了,无法抚平剧痛,更无法填补力量的空虚。但它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如同种子破土般不容置疑的坚韧感。
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活着。还在活着。
燕归剧烈起伏的胸膛,在暖流拂过之后,艰难地平复了一些。他闭上眼,不再去看老艄公凝固的侧影,不再去想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所有的残存意念,如同受伤的野兽舔舐伤口,全部沉入体内,沉向心口那点微弱搏动的翠金光芒。
内视。
意识艰难地穿透冰冷僵死的躯壳,穿透被污血和死气浸染的皮肉,沉入那片被黑暗和剧痛笼罩的心脉深处。
然后,他“看”到了。
在心脏最核心、最黑暗的地方,一点微小却无比纯粹的翠金色光芒,如同黑暗宇宙中新生的恒星,微弱而稳定地搏动着。光芒的核心,并非虚无。那里,静静悬浮着一小截东西。
暗金色。
婴儿手臂长短,通体如同最上品的暗金琉璃铸就,温润内敛,却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感。表面布满了极其繁复、古老玄奥的天然纹路,如同大地的年轮,又似宇宙的星轨,随着搏动,纹路上流淌着极其内敛的翠金光芒。
形状…像一截被截断的…竹根?
燕归的意念猛地一震!竹根?!
一个冰冷的名字瞬间撞入脑海——那支被他亲手在铁匠铺捏碎的竹箫!囡囡一首死死攥着的竹箫碎片!
难道…难道囡囡…用那些碎片…做了什么?结合心口这新生的搏动,结合这截散发着精纯枯竹本源气息的暗金根须…
一个近乎荒谬、却又带着一线生机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意识!
是囡囡!是囡囡用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将竹箫碎片…不,是将枯竹一脉最老的“根”…重新唤醒、凝聚,并且…种回了他的心脉废墟之中?
这就是他还能心跳的原因?这就是那点翠金光芒的来源?这截新生的根,正在极其缓慢地、以他残存的生命为土壤,重新…扎根?
就在燕归的意识被这巨大的发现冲击得剧烈波动时——
他心口那点翠金光芒似乎被他的意念所引动,搏动微微加快了一丝。一道极其微弱的、纯净的翠金色涟漪,无声无息地、极其自然地荡漾开来,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波纹。
这涟漪轻柔地拂过他的五脏六腑,拂过冰冷僵硬的西肢百骸,拂过被剧痛和绝望占据的识海…然后,它极其自然地,拂过了筏子上…老艄公那蜷缩凝固的佝偻身影。
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变化。
但就在涟漪拂过老艄公身体的瞬间,燕归那沉入内视的意识,却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老艄公身上那浓烈到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怨念和不甘,在这极其微弱的翠金涟漪拂过时,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冰雪,无声地…消融了一点点。
不是复活,不是唤醒。
而是一种…抚慰?一种…安宁?
仿佛那沉甸甸压在洞窟里的、属于老艄公的悲怆与朽灭,被这新生的、稚嫩的生命之光,极其温柔地…抚平了最尖锐的棱角。
与此同时,燕归心口那点翠金光芒,在释放出这一圈涟漪后,似乎消耗不小,光芒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搏动也缓慢了一丝。
燕归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老艄公凝固的身影。虽然外表没有任何变化,但他残存的、极其敏锐的枯竹灵觉,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种气息上的微妙转变——死寂依旧,但那令人窒息的怨念和悲怆,似乎真的…淡薄了一分。
这新生的根…这翠金光芒…不仅能维持他的生机…还能…安抚亡魂?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激流,瞬间冲垮了燕归刚刚平复些许的心防。他下意识地,那只还能微微动弹的、冰冷僵硬的左手,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颤抖着,朝着老艄公垂在筏子边缘、那只紧握着破旧船桨的、枯槁变形的手…极其缓慢地…挪了过去。
他想碰一碰。
碰一碰那冰冷僵硬的手指,碰一碰那根承载了太多、也最终带走了老艄公的破旧船桨。
指尖,带着他自身的冰冷和心口那点微弱的温热,颤抖着,离老艄公那只青白色的、死寂的手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皮肤的刹那——
“唔…”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呻吟般的嘤咛,毫无征兆地从他怀中响起!
燕归浑身剧震!抬起的左手猛地僵在半空!
他猛地低头!
枕在他冰冷胸膛上的囡囡,那苍白得如同透明的小脸,眉心极其痛苦地、微弱地蹙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