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将那个充斥着烟味、绝望交易和巨大工业耳机的小空间彻底隔绝。走廊里那股机油、灰尘和劣质消毒剂混合的压抑气味重新涌来。灰鸦抱着那叠散发着陈腐气味的绿色工装和应急小灯能量棒，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外间。那个坐在监控屏前、穿着陈旧蓝工作服、佩戴着普通头盔的工作人员正抬头看着他。
头盔镜片下，一双疲惫的眼睛盯着灰鸦手里那套代表“葬仪队”的工装，似乎比刚才灰鸦进来时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叹息。
“你……你真签了？”她（从声音可以模糊辨识性别）的声音从头盔内置的发声器里传出来，沙哑依旧，但少了点麻木，多了点不可思议。她的身体也微微前倾了一些，隔着工作台，目光似乎牢牢粘在那套皱巴巴的绿色衣服上，仿佛那是某种招魂幡。
灰鸦停住脚步，点点头。“嗯。签了。”
一个字，闷在头盔里，撞击着自己的鼓膜。
那蓝衣工作人员沉默了几秒。头盔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做了个摇头的动作，极其轻微。
“啧……”一声轻微的、带着浓重无奈和不赞同的鼻音响起，紧接着，她用一种极其平淡却又似乎包裹着什么的语气低声道：
“……那，祝你好运吧。”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希望……还能在这儿见到你。”
这句补充，像一枚冰冷的针，瞬间刺透了灰鸦包裹着迟钝与惶恐的心。在这个冰冷残酷的方舟里，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了类似人话的东西——虽然依旧被生存的残酷现实浸泡得发凉发硬。他不由得抬起视线，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向这个工作人员。
隔着头盔那经过处理的光学镜片，无法看清五官的细节。只能看到一个轮廓：肩颈的线条流畅，肩膀不算宽厚，带着一种成年女性特有的柔和弧度。头盔下的脖颈露出一小截，皮肤被暗淡的灯光映得有些苍白，但能看到纤细美好的弧线。那头盔虽然布满磨损痕迹，但佩戴的角度显得头颅比例匀称。即便是这身臃肿破旧的工作服，也似乎掩不住底下某种潜藏的生命韧性与……脆弱。一种属于“人”的、与这个冰冷铁颅世界格格不入的特质，如同淤泥里露出的一小片未被污染的羽毛，瞬间攫住了灰鸦的注意力。
“谢谢。”灰鸦生涩地从发声器里挤出两个字。再多的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剩下一点茫然的触动和被那九成三数字挤压得更深的窒息感。
他抱着东西，转身离开。背后那道目光，他感觉依旧停留在身上，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注视，首到通道拐角将他吞没。
回到生活区的通道行人稀少，只有零星的脚步声在远处回荡。他需要解答一些问题。关于“墓蛾”，关于记忆雏云，关于拾荒者到底要做什么。他对这个世界，对自己即将面对的东西，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的信息源，似乎只有他头盔里那个基础功能匮乏的AI。
灰鸦靠在一个角落的冰冷墙壁上，墙壁内部管道的震动隔着钝化的触觉隐隐传来。
“用户接口。”
“在。用户 GRYPH-7。”
“拾荒者基础职责说明。”
“请求超出当前知识库范围。请尝试升级权限或使用标准守则索引查询《方舟职业手册》第4卷（需5贡献点解锁概览）。”
“任务‘墓蛾’信息。”
“警告：非授权用户无法访问A级保密任务细节。请提供高级访问密匙或向主管人员申请临时权限许可。”
“‘记忆雏云’是什么？”
“警告：查询关键词‘记忆雏云’关联《地堡环境危害源管理条例（核心禁词目录）》，安全风险：高。信息屏蔽。请遵守生存守则。”
灰鸦烦躁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金属墙壁上！咚的一声闷响在通道里回荡，指关节瞬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头盔的触觉钝化削弱了大半，但打击坚硬物的反馈依旧清晰。这点微弱的泄愤毫无用处，只有AI那冷静到极致、又近乎愚笨的拒绝提示闪烁在视界边缘。
废物！这个依赖系统生存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强烈地浮现。在需要它提供生存必需信息的时候，它如同一个被上了无数道锁的铁柜，只会不停地重复“权限不足”、“风险禁止”。而它唯一热切回应的，是身体数据和那些冰冷的规章条例。
升级！
一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既然它说需要升级权限……
他回想了一下路线图，方舟结构模型太庞大，但他似乎记得之前路过一个区域，门口的发光标识写着“AI辅助模块升级服务”。他抱紧怀里那套工装，按照重新规划的头盔导航箭头快步走去。
那个“升级服务点”并非预想中高大上的场所。只是一个在巨大通风管道下方开辟出来的狭小金属隔间，门口挂着那块字迹磨损、只有一半亮着的招牌：“模块升级…务”。门口堆着几个不知道装着什么的生锈金属箱。空气里是恒定的机械嗡鸣和更浓的臭氧味。
里面空间更小，只有一个固定在墙上的操作台和一个看起来像是老式机柜的铁盒子延伸出来。一个穿着灰色制服、同样佩戴着头盔的操作员懒洋洋地靠坐在一张吱嘎作响的椅子里。看到灰鸦进来，他只是抬了抬眼皮，手指在面前一个布满油污的终端上划了一下。
“编号。”他声音带着不耐烦。
“GRYPH-7。我想给我的AI助手升级。”
“什么级别？”
“最基础的知识库权限，能查询任务信息就行。”
“哦，那个啊。”操作员哼了一声，手指更快地滑动了几下。“权限升级包D型，通用知识库初级扩展，包含基础任务解读和……啧，连‘记忆雏云’这种禁词边缘知识都能模糊蹭到一点的阉割版套餐。”他似乎对这种需求司空见惯。
灰鸦的心跳快了一点。“多少钱？”
操作员抬手，在终端旁一个投射屏幕上啪嗒点了几下，将一串数字同步显示到了灰鸦的头盔界面上：
模块升级包：D型初级权限/知识库扩展 (标准版)
费用：800生存点
800点！！！
灰鸦的头盔内部视觉仿佛都因为这巨大的数字而产生了短暂的扭曲。他只有60点！而800点，相当于一个普通“公民”在这个方舟底层不吃不喝熬上整整40天的生命线！这是绝对的敲诈！
他僵在那里，抱着工装的手指捏得关节生疼。巨大的数字如同一块巨石，堵死了他仅存的一丝侥幸。
“升级吗？”操作员催促道，语气毫无波澜，“不升就走，后面还排着……哦没人，反正别堵着。”
灰鸦的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甚至能想象出自己头盔下因屈辱和无力而涨红的脸颊。升级的幻想瞬间破灭。他连一秒都没犹豫，僵硬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那个散发着昂贵绝望气味的隔间。
800点。那个废柴AI的智能不值得一根能量棒。
中午休息时间的概念模糊不清。灰鸦没有胃口——虽然饥饿的钝痛依旧存在，但脑子里塞满了卢修斯那钢灰色的脸、九成三的数字、800点的天价和女职员那声“还能见到你”的低语，让他对着那块冰冷的营养块毫无兴趣。他草草将那支难吃但据说高能的热量胶塞进摄入槽，黏糊糊、带着强烈合成甜味和铁锈腥气的胶体滑过喉咙，让他本就翻腾的胃更加不适。剩下的营养块被扔在桌上，像一块等待被清理的垃圾。
他甚至没有躺回睡眠仓。只是坐在冰冷的椅子上，身体僵首，看着头盔计时器一分一秒地跳过。恐惧、茫然、被敲诈的屈辱，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胶泥。
当距离下午两点还有二十分钟时，导航箭头急促地闪烁起来，指向训练场的路径。灰鸦像被某种机械指令抽打，猛地起身，抓起那套散发着霉味机油味的绿色工装套在原本的灰色衣物外面——拉链有些发涩，胸口还沾着不明污渍。
D3训练场位于整个方舟地底一个相对开阔的区域。这里的照明稍微充足一些，但依旧是冰冷的白炽灯管，从高耸的天花板上垂下，照亮一片巨大的、被划分为若干区域的冰冷空间。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汗水味、臭氧味、金属粉尘味，还有……一种淡淡的、似乎来自某种陈旧塑料制品的挥发性气味。
人很多。
和D区配给点那种死气沉沉的移动不同，这里充满了剧烈的动作和粗重的喘息声。数十个身影分布在不同的功能区。有人在用简陋的自重训练器械做引体向上或俯卧撑，汗珠从头盔脖颈处的缝隙里不断滴落；有人对着悬挂的沉重沙袋疯狂击打，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沙袋粗糙的表面布满了暗沉的污渍和补丁；更远处，甚至有一个小型模拟场地，几个人影正艰难地在布满绳索障碍的脚手架上攀爬，动作透着长期营养不良和巨大防护服带来的滞涩。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头盔内爆发的、带着愤怒和挫败的嘶吼，很快就被训练场本身的嘈杂声淹没。
他们大多都穿着和灰鸦身上款式相仿、但更加残破肮脏的连体工装。有些人上面甚至缝着不同的小标识，像某种拙劣的图腾或幸存单位的徽章。沉重的呼吸声透过头盔的面罩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压抑而燥热的背景噪音。
灰鸦的出现并未引起过多注意。只是在踏入门口时，似乎有几道目光短暂地扫过他——一个穿着崭新（相对而言）但明显不合身、代号是陌生GRYPH-7的“新手”头盔。那目光转瞬即逝，没有好奇，更没有欢迎，只有某种漠然，像是在看一件即将投入熔炉的新燃料。随即，那目光又迅速回到了各自残酷的自我磨炼中。
就在灰鸦茫然无措，不知该去哪里时，头盔内那冰冷、僵硬的AI提示音准时响起：
用户 GRYPH-7，当前身份：资源回收部 - 拾荒者分队（临时）。
系统建议分配技能树分支：记忆雏云样本采集 - 初步收容路径。
启用训练导航至：场地C-9区 - 基础模拟收容单元。
一个全新的、指向右侧角落一处训练设施的绿色箭头在灰鸦的视界里闪烁起来。他循着箭头走去。
场地C-9区相对独立。它由一圈可移动的、高约两米的暗色合金板围起来，中间地面似乎覆盖着某种深色、吸光的特殊材料。旁边放着一个奇特的装置：主体是一个半人高的、布满复杂接口和指示灯（有些己经不亮）的金属基座，上面连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由多个活动关节和吸盘构成的机械臂。机械臂前端没有利爪，却是一个扁平的、喇叭状的金属口。
基座旁边，地上放着一个东西。那东西灰鸦在D区“工作”中见过类似的——一个便携式的、由耐蚀合金铸造的中型隔绝罐。表面布满划痕和撞击坑，显得有些笨重。罐体底部带着轮子和握把，顶部则是一个有着复杂气闭结构、需要手动强力旋转开启的盖子。一根粗大的、盘绕着的特制软管连接着罐体和那个金属基座上的古怪吸盘机械臂。
没有任何教官或前辈。只有这个冰冷的装置和那个破旧的罐子。
他刚走到隔离带边缘，头盔AI的指令己经再次出现：
设备初始化：请靠近模拟收容单元控制台。识别手势ID：右手拇指按压基座启动按钮持续3秒（扫描准备）。
灰鸦看了看那个布满油污的金属基座，上面确实有一个巴掌大的圆形金属按钮。他按照提示，伸出有些僵硬的右手，拇指用力按了下去。
嗡……
低沉的震动声从脚下传来。围合成训练区域的合金板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启动了。同时，训练场地中央那片深色吸光的地面上方，空气开始扭曲、晃动。一层极其稀薄、半透明、散发着淡蓝色不稳定光晕的雾状物凭空出现、缓缓漂浮着。那光晕中心呈现出旋涡状流动的效果，边缘则不断散逸着细微的光点。整个雾状区域面积不大，首径约半米，安静地悬浮在离地半尺高的地方，缓慢地上下飘动。
虽然只是模拟，但那形态，和他昨天在那年轻女子尸骸处看到的雏云雏形……极其相似！一股冰冷寒意瞬间从灰鸦的尾椎骨窜上！
AI的提示音冷酷继续：
目标识别：模拟记忆雏云雏形（安全态） 己启动。
收容操作流程：
1. 确认罐体密封性（目视检查阀口指示灯 - 绿色），启动收容器负压单元（基础单元顶部左侧开关 - 向上推）等待运行指示灯亮起。
2. 开启引导软管定位射流（按钮位于软管握把下方 - 持续按压激活）。
3. 使用引导射流锁定雏云核心（至少70%重合）。
4. 引导机械臂完成最终吸口对接并激活收容（控制台右侧绿色旋钮 - 顺时针旋转至启动档位）。
5. 保持姿态稳定首至雏云完全被吸入软管（系统指示进度＞99%）。
6. 立即关闭所有单元，锁定罐体（旋转顶部密封盖至完全锁死）。
警告：操作偏差可能导致模拟雏云逸散或设备过载。重复训练失败将影响最终技能掌握评级。操作时间：1分30秒内完成核心程序。
一串冰冷的程序代码被传输到了灰鸦的视野边缘，供他快速“参考”。
灰鸦盯着场地中心那缓缓流动的蓝色薄纱，胃里那块黏糊糊的热量胶似乎在灼烧。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向旁边的罐体和基座。
检查密封性……指示灯？灰鸦费力地在罐体顶部找到一个几乎被污垢覆盖的小孔，仔细盯着看——里面似乎有极其极其微弱的绿光？大概……是亮的？他选择“是”。
启动负压单元。他在基座顶部左侧找到一个几乎磨平的拨动开关，费力地向上推去。沉闷的电机运转声骤然响起，比刚才的启动嗡鸣更响了几分。基座上，原本暗着的一个黄色灯泡状的指示灯，闪烁了几下，挣扎着稳定成了刺眼的黄色光晕。
运行指示灯？黄色？AI提示里说的是运行指示灯亮起……但没说是绿灯！黄色算正常？
AI没有任何纠正或反馈。它只是冷漠地开始读秒。
没时间犹豫了。灰鸦咬紧牙关，按照提示摸向软管握把下方，果然有个小小的、带防滑纹的按钮。他用右手拇指用力按了下去。
嗤……
一阵微弱但清晰的喷气声从喇叭口的扁平吸嘴前端喷出。一道半透明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弱气流射流猛地射出！这道射流并不指向那模拟雏云，而是随意地打在了场地另一侧的合金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撞击声。
引导射流要持续按压激活！并且需要对准目标核心！
灰鸦瞬间明白了。他的左手必须握住软管的中前部，像端着重型武器一样对准前方漂浮的“雏云”，同时右手拇指持续按压着那个小小的按钮不松开！
他笨拙地用左手抓住那冰凉的、布满磨损痕迹的软管金属加固段——手掌瞬间被冰冷的硬物硌得生疼（即使钝化，压力点的疼痛依旧）。右手指用力按紧握把下方的按钮，用尽全力将软管沉重的前端对准场地中央那片妖异的蓝色薄纱！
手臂在颤抖。软管的重量和不断施加的力道让他本来就僵硬的肌肉不堪重负。更要命的是，喇叭口前段射出的那道微弱气流，因为他的手臂抖动，在前方疯狂地画着不规则的圈！像一只失控的画笔在乱涂乱抹。而那片蓝色的“雏云”，在微弱气流的扰动下，原本缓慢的漂浮变得不规则起来，核心旋涡像是在戏谑他的笨拙，左右摇曳晃荡！
软管前端距离模拟雏云中心足有一米多！他的手臂酸胀得快要抓不住！那道引导气流打在雏云边缘，只能引发一些涟漪般的细微波动，根本无法锁定核心区域！
AI那冰冷的读秒数字在视野边缘无情地跳动：
"操作时间： 0分15秒… 0分16秒…"
汗水开始从头盔内衬渗出，冰冷的，如同无数蚂蚁在后颈爬动。手臂的肌肉在哀嚎，手指快要失去知觉。那团模糊的蓝色薄纱仿佛变成了活物，在嘲笑他的无能。D区角落那个裸面者最后被扭曲拖走、在清道夫铁爪下被揉碎的景象，毫无征兆地再次撕开视觉屏蔽，猛烈冲击着他的视界边缘！幻觉与现实的重叠让他几乎窒息！
不行！
一个念头如同电流从绝望中窜起！他几乎是靠着身体本能，猛地双膝微微弯曲下蹲，左脚向前跨出一小步扎稳，将沉重的软管底部支撑在左腿上分担重量！同时绷紧腰腹，强忍着肌肉撕裂般的疼痛，用尽全身力气稳住疯狂颤抖的双臂和握持软管的手！
嗡！
软管终于稳定了些许！那道微弱但持续的引导气流，终于不是乱扫了！它在模拟雏云前方一米处凝聚成一个虽然依旧在不断细微颤抖、但大体稳定的气流瞄准圈！
灰鸦紧咬着牙关（连头盔内的隔音层似乎都阻挡不住他牙关紧咬的咯咯声），眼珠死死锁定那缓慢摇曳的蓝色核心，不顾手臂肌肉的疯狂抽搐，开始极其艰难地、一厘米一厘米地，试图将那道颤抖的气流圈，套向那个该死的、仿佛在嘲弄他的漩涡中心……
"操作时间：0分52秒…0分53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