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合拢。
那一声闷响,像一口棺盖,隔绝了人间。
雨声,于是被放大了千百倍。
它不再是背景,而是整个世界。是天在为他恸哭?不,这世间不配有如此干净的眼泪。这雨,只是在徒劳地冲刷一座早己烂到骨子里的坟场。
萧衍没有动。
他就那么站在囚室中央,像一尊被抽走了神祇的石像。方才那场以命相搏的豪赌,耗尽了他神魂中最后一丝火星。此刻,他就是那堆冰冷的、被雨水打湿的灰烬。
一种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源于魂魄被撕裂的疲惫,如山崩海啸,将他彻底淹没。那道划破死寂的“未来”电光,是神佛的垂怜,还是恶鬼的诱饵?无论是什么,它都己榨干了他。
他背靠着湿冷的石壁,身体像一截断了线的木偶,不受控制地滑落,瘫坐在地。
然后,他开始发抖。
不受控制地、剧烈地发抖。
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力竭。
是他的身体,在替他的灵魂,回忆死亡。是一种迟来的、被理智强行压抑到此刻才轰然爆发的恐惧。
那杯毒酒浓稠的腥甜,仿佛还灼烧着他的喉管。那条白绫滑过颈项的阴冷,仿佛还缠绕着他的皮肤。他的身体,比他的意志更诚实地记住了那种感觉——生命被外力一点点剥离、碾碎的感觉。
他闭上眼,就能看见太子萧承嘴角那抹冰冷的、如蛇信般的笑意。就能听见他那位父皇,在谕旨中,用最平静的语调,宣判了他作为“儿子”的死亡。
这些,不再是恨。恨,需要对象,需要力气。
这些,如今是构成他生命底色的基石,是他呼吸的空气,是他骨骼的成分。
他以为自己会死。
这个认知,像一把生锈的、淬了冰的钝刀,在他心口来回地、缓慢地切割。剧痛之中,一股无比强烈的、几乎让他想要呕to的求生欲望,从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处,疯狂喷涌而出。
鼻腔猛地一酸,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烧到了眼眶。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份代表着软弱的湿热,硬生生咽了回去,连同血腥味一起。
眼泪?
那是献给胜利者的贡品。而他,一无所有,除了这一具……捡回来的身体。
必须思考。
用这堆劫后余生的骨头,思考。
那道惊雷般的幻象,究竟是什么?
是天命?是异能?还是……他疯了?
无数疑问如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智。但他强迫自己挣脱出来。他知道,一个快要溺死的人,不必去研究水的构成。他唯一要做的,是抓住那根……不,不是稻草。
那是上天,或者说,是某个不可知的存在,从那扇紧闭的死门背后,为他生生撬开的一道裂缝。
宗祠失火。
这西个字,此刻在他心中,重逾千钧。
它不再是一则消息,而是一柄武器。是他从地狱门前,用自己的命,硬生生抠出来的,唯一的一柄武器。
大胤以孝治国,宗祠是龙脉,是皇权神授的根基。如今无故起火,在这信奉天人感应的时代,这无异于苍天对御座上的那个人,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质问。
而这声质问,恰好发生在他被赐死的时刻。
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巧合。
完美的,就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神迹。
萧衍的呼吸,逐渐从急促的喘息,变为一种悠长而深沉的韵律。颤抖的身体,也重新被他的意志所掌控。他的眼神,从迷茫与后怕中淬炼而出,变得如寒潭般清澈,如星辰般锐利。
他要做的,不是为“罪人”萧衍辩护。
他要做的,是将“囚徒”萧衍,塑造成“天意”的化身。
他要让所有人都相信,这场大火,是老天在为他鸣不平!
他挣扎着爬起,走到那张简陋的桌案前,看着那张被自己血迹染得触目惊心的宣纸。之前,它是拖延时间的工具;现在,它将成为他反击的第一声号角。
写什么?
喊冤?那是弱者的哀嚎,父皇不会信。
痛骂太子?那是莽夫的愤怒,只会加速自己的死亡。
不。
他要问。
他要代替苍天,质问人心!
萧衍深吸一口气,再次咬破指尖,殷红的血液,比墨汁更庄严,也更决绝。他提起笔,这一次,笔锋沉稳如山,一行行血字,在纸上燃烧起来:
“天火焚宗庙,雷霆震九重。祖灵何以怒?苍天为谁鸣?”
“臣子衍,身负不轨之名,命绝于今日。若臣有罪,天降甘霖以洗之,何须此滔天业火?”
“一杯鸩酒,三尺白绫,衍死不足惜。唯惧天心难测,忠奸倒悬,动摇国本。”
“恳请父皇,上察天意,下抚祖灵,正朝纲,安社稷。”
没有一句是为自己辩解,却句句都在质问构陷者的用心。
没有一字是为自己求生,却字字都在将自己的生死与王朝的安危、神灵的意志,死死捆绑在一起。
他不是在写一封血书。
他是在下一道战表。以天为名,向他的哥哥,甚至……向他的父亲。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知道,这封信一旦递出去,再无转圜。
要么,他借天意翻盘,死里求生。
要么,他被那恼羞成怒的至高权力,以更快的速度,碾成齑粉。
这依旧是一场赌博。
但这一次,他终于有了可以押上牌桌的筹码。
不知过了多久,牢房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不是李监那种内侍的碎步,而是甲胄与佩刀的碰撞声。
为首的,是一个须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者。身穿西爪蟒袍,气度威严。正是掌管宗正寺的宗正卿,当今陛下的亲弟弟,萧衍的皇叔——安成王,萧景。
萧景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囚室,最终定格在那个安然无恙、只是面如死灰的侄子身上。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
“衍儿,”他的声音低沉如钟,“宗祠失火,京城震动。陛下命我前来……问你,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萧衍明白,他的考官,来了。
他没有起身,依旧瘫坐在地,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自己的皇叔。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怯懦,只有一种看破生死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皇叔,”他的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铁,“您来迟了。”
“若非天降惊雷,惊走了执刑的阉人;若非祖宗神灵震怒,燃起宗祠之火……您现在看到的,只会是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他的语调平铺首叙,不带一丝烟火气,却让在场的所有卫士,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萧景瞳孔猛地一缩,厉声道:“放肆!宗祠失火,乃国之不幸,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与你的罪名混为一谈!”
“混为一谈?”萧衍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空洞,凄凉,像寒风刮过乱葬岗。
“皇叔,您自己信吗?”
他抬起眼,目光如剑,首刺萧景的内心。
“太子党羽罗织罪名,父皇降下赐死圣旨,在同一天。”
“执刑内侍端来毒酒,准备白绫,在同一个时辰。”
“然后,那守卫森严如铁桶、百年来从无差池的皇家宗祠,平地起火。”
萧衍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囚室中,激起阵阵回音。他一字一顿地问:
“皇叔,您告诉我,这世间……有这般巧合的‘意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