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华跪在浅坑边，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鬓角滚落，砸在坑边滚烫的泥土上，瞬间洇开深色的印记。双臂如同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虎口处鲜血淋漓，混合着泥土和铁锈，传来钻心的刺痛。他低头看着那个浅得可怜的土坑，又看了看脚边那几件微小的“遗物”。
那块无法辨认的骨片，或许来自母亲，或许只是烧焦的牲畜残骸。
那枚缺角的黄铜顶针，是阿妈无数个油灯下缝补岁月的见证。
那截断裂的牛皮腰带，残留着阿爸汗水的咸腥和劳作的体温。
这些……就是他能找到的、关于父母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的、最后的、卑微的印记。
他伸出颤抖的、沾满血泥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珍重地，将这三样东西，一件一件，放入了那个浅坑之中。
先是那块冰冷的骨片。
然后是那枚带着阿妈指尖温度的顶针。
最后是那截断裂的、仿佛还残留着阿爸脊梁力量的腰带。
三件微小的遗物，静静地躺在浅坑底部，被焦黑的泥土半掩着，如同三个卑微的句点，标注着三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在这片土地上的终结。
方振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自己胸前——那个紧贴心口的、装着母亲骨灰、父亲血迹、家乡泥土、冰冷铜钱……以及那片染血红盖头的小布袋。
他的手，无意识地、颤抖着探向胸口，隔着粗布，紧紧按住了那个布袋。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硬物的轮廓，以及那片红绸特有的、略带韧性的触感。
翠莲……
盖头下羞涩的笑容……
村口榕树下冰凉的小手……
为他熬夜赶制布鞋时油灯下专注的侧影……
还有……塘基拐角那惊天动地的爆炸……那染血的残红……
一股巨大的、足以将他再次撕裂的悲痛猛地攫住了他！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解开布袋，将那片染血的盖头也放入坑中，让翠莲也在这片焦土之下，与父母一同安息……
他的手己经摸到了布袋的系绳。
指尖冰冷而颤抖。
他仿佛看到了那片刺目的红被焦黑的泥土掩埋的场景。
但就在解开绳结的前一秒，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不能！
不能埋！
那片红绸上，浸染着翠莲滚烫的鲜血！那是她生命最后时刻的印记！是侵略者暴行的铁证！更是他方振华心头永远无法愈合、也绝不能遗忘的伤口！将它埋入土中，如同将这份血海深仇也一同埋葬！他不能！他绝不！
一股更加汹涌的、混合着无边悲痛与刻骨仇恨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短暂的软弱！他猛地收回了手！如同被那片红绸上无形的火焰灼伤！他死死地、更加用力地将那个布袋按在滚烫的心口！仿佛要将那片染血的残红，连同那滔天的仇恨，一同深深烙进自己的血肉和灵魂深处！
他不再犹豫。
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决绝。
他伸出双手，捧起坑边带着他汗水和鲜血的焦黑泥土，一捧，又一捧，覆盖在那三件微小的遗物之上。
泥土落在骨片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落在顶针上，掩盖了那微弱的金属光泽。
落在断裂的腰带上，最终将它彻底吞没。
没有悼词。
没有哭泣。
只有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唯有泥土洒落的沙沙声，如同为逝者奏响的、最卑微的安魂曲。
很快，浅坑被填平了。
方振华用手掌，将填平的泥土压实、抹平。然后，他再次捧起周围的泥土，在填平的地方，垒起一个小小的、低矮到几乎与地面齐平的土堆。与其说是坟冢，不如说是一个勉强可辨的土包。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中，它卑微得如同一粒尘埃，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彻底抹平。
他完成了。
完成了这场简陋到近乎残忍的埋葬仪式。
埋葬了无法辨认的残骨。
埋葬了阿妈的顶针。
埋葬了阿爸的断腰带。
埋葬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关于“家”的实体幻想。
他缓缓站起身。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如同垂死挣扎的血色，涂抹在他沾满血污泥灰、面无表情的脸上。他看着脚下那个低矮到几乎看不见的土堆，又抬眼望向西边那轮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血色残阳。
胸口的布袋紧贴着心脏，那片染血的残红如同烙铁般滚烫。
背上，是染着父亲鲜血的布鞋。
手中，空空如也，却仿佛握着足以焚毁地狱的烈焰。
家，彻底成了身后这片焦土上的一个低矮土包。
而他，方振华，这个失去了所有来处的人，他的路，只剩下前方那片深不见底的、需要用血与火才能照亮的——复仇深渊！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低矮的土堆，如同看了一眼自己死去的过去。
然后，他转过身，挺首了那如同父亲般、如同母亲在火海中般挺首的脊梁，迈开脚步，踏着血色残阳的余烬，一步一步，坚定地、决绝地，再次走向了无边的黑暗。背影在血色黄昏中，拉成一道孤独而凛冽的、通往地狱复仇之路的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