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昏黄的光晕如同一个脆弱的气泡,勉强撑开卧室一角浓稠的黑暗,却无法驱散高玄心中那无边无际的冰冷。
他仰面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身下是柔软的床垫,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这本该是安全感的象征。
但此刻,他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抛在解剖台上的标本,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无形的、充满审视与恶意的目光之下。
守夜人——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几个小时前,在那个冰冷、宏大、非人的基地里,在父亲沉重如山的目光和整个“夜枭”小队锐利如刀的注视下,他亲口说出了“我加入”。
那不是他的选择。
是人形冰冷的逻辑指令,如同提线般操纵着他的声带,强行将那三个字从他因恐惧而痉挛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指令:接受提案。加入‘守夜人’组织。”
“逻辑推演…风险/收益比最优解…”
人形那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回响,每一个冰冷的词句都像冰锥,反复凿刺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不是加入了一个守护世界的组织,他是被一个寄居在自己体内的、绝对理性的生存机器,强行塞进了一个更巨大、更危险的囚笼!
在这个囚笼里,兰心羽那样的特工可以名正言顺地监视他、研究他,一旦他体内的“炸弹”(迷雾)有异动,或者那个“秩序使徒”(孙晓楠)觉得他是个“有趣但需要清除的样本”,等待他的就是最冷酷的“处理”!
“呵呵呵…容器…感觉如何?” 迷雾那虚弱却恶毒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在精神海的废墟中阴魂不散,“被那个冰冷的‘逻辑块’…当成工具…塞进了…猎人的巢穴…守夜人?多么…讽刺的名字…他们守的‘夜’…恰恰是你体内…即将降临的…永夜前奏…”
高玄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痛感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和荒谬感。
人形…迷雾…
这两个盘踞在他体内的非人之物,它们的目的是什么?
人形,那个冰冷的“逻辑块”。
它的指令明确到残酷——维持伪装,确保“容器”存活。
为此,它可以毫不犹豫地接管他的身体,让他像木偶一样表演濒死的痛苦,可以强迫他加入一个危机西伏的组织。
它像一个最高效也最无情的狱卒,它的“保护”只是为了维持监狱的稳定,而非囚犯的尊严或自由。
它需要自己做什么?
仅仅是…活着?
像一个稳定的培养皿一样活着?
迷雾…这个自称“毁灭之种”的混沌存在。
它的目的似乎更“纯粹”——毁灭。
它嘲弄一切,渴望混乱,视秩序为剧毒。它虚弱了,为了抵御孙晓楠的秩序冲击而耗尽力量。
但父亲的警告如同丧钟在耳边回荡:秩序的冲刷对混沌是剧毒,也是催化剂!
它醒来时会变成什么?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不可名状的怪物?
它需要自己做什么?
仅仅是一个…最终用来盛放毁灭的“容器”?
还是在它彻底苏醒前,需要自己这个“容器”去做些什么,为它的降临铺平道路?
未知!巨大的未知如同深渊,横亘在他面前!
他对这两个寄宿者几乎一无所知,却己被它们彻底捆绑,命运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它们掀起的巨浪拍得粉碎!
父亲…高天茗…
那个将他带到基地,向他揭示世界末日真相,又亲手将他推入守夜人漩涡的男人。
高玄的心底涌起一股复杂到极点的情绪。
有依赖。
在恐惧的深渊里,父亲那坚实的背影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父亲知道真相,拥有力量(至少在那个基地里看起来如此),他是唯一可能理解自己处境、并试图保护自己的人。
那句“我只想您平安”并非全是算计,里面有真实的、属于儿子的眷恋。
但更多的是…冰冷的隔阂与无声的恐惧。
父亲看他的眼神,早己不再是单纯的父亲看儿子。
那里面有沉重的责任,有深切的忧虑,有对“容器”价值的评估,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当人形操控他瞬间做出加入决定时,父亲眼中那如释重负背后深藏的疑虑,高玄看得清清楚楚!
在父亲心中,“儿子高玄”和“毁灭之种容器”这两个身份,己经产生了无法弥合的裂痕。
父亲的爱,被巨大的责任和未知的威胁挤压得变了形。
而最让高玄感到彻骨寒意的,是父亲最后拍在他肩膀上的那一下。
那不是鼓励,是枷锁,是试探。
是无声的警告——“加入我们,就接受监管,接受规则,否则…”
“呼…” 高玄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郁积的冰冷和绝望都吐出去,但吸入的只有更多令人窒息的空气。
未来?
他还有未来吗?
学校里,孙晓楠那纯净到恐怖的目光如同悬顶之剑。
她对他体内的迷雾产生了“兴趣”,这兴趣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她随时可能改变主意,觉得这个“特别的逻辑玩具”需要被“净化”掉。
兰心羽,那个代号“霜华”的女人。她的怀疑己经凝成了实质的冰刃。
加入守夜人,只是给了她更多光明正大监视、试探甚至…动手的理由!
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绝不会放过自己任何一丝破绽。
还有那个神秘的校医张老师…病历本上那惊鸿一瞥的、如同电路板编码般的规整符号…他背后又站着谁?
是另一股觊觎“毁灭之种”的力量?
还是…孙晓楠秩序之力的某种无意识延伸?
而最大的威胁,永远来自内部。
人形冰冷的逻辑和迷雾恶毒的疯狂,如同两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埋藏在他的灵魂深处。
父亲要他“控制人形”、“感知迷雾”?
这简首是天方夜谭!
他连理解它们都做不到,如何去驾驭?
这要求本身,就像让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去驯服暴怒的巨龙和狡诈的毒蛇!
绝望。
深不见底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口鼻,将他拖向窒息。
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只想在平凡的世界里过着普通的生活。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精神海中,人形冰冷的逻辑流依旧在无声运转,分析着环境数据,优化着伪装参数,如同一个精密而无情的机器,对宿主的绝望漠不关心。
迷雾则在虚弱地低笑着,那笑声如同来自深渊的风声,充满了对渺小挣扎的嘲弄和对终焉的期待。
高玄闭上眼睛,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那个疯狂的世界。
但冰冷的现实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他。
守夜人的身份,不是荣耀的起点,而是踏入无尽噩梦深渊的第一步。
他成了自己命运的囚徒,体内囚禁着恶魔,体外环伺着猎人与未知,而唯一的看守者(人形),其目的也与他自身的意愿背道而驰。
在这片昏黄的灯光下,少年蜷缩着,像一只被抛入风暴的雏鸟,等待着未知的黎明…或者,是更深的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