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图纸边缘那团晕开的墨迹看了整整半宿。
晨光透过百叶窗漏进来时,顾言往我杯里续了第三杯咖啡,杯底的褐色残渣在水面晃出个小旋涡。
"林振南。"我突然开口,钢笔尖重重戳在图纸签名处,"父亲笔记里夹着的碎纸片上,有个'林'字落款。
我查了军工系统退休人员名录,参与过2005年脑机接口项目的,只有他还活着。"
顾言的指节在键盘上顿住。
他正在查"猎隼"信号发射器的流通记录,屏幕蓝光映得他眼下青影更重:"需要我联系国安的人?"
"不用。"我翻开手机相册,赵宇航昨晚发来的消息还躺在对话框里——"林工住在朝阳路17号老楼,今天上午十点在家。"手指在屏幕上两下,"赵宇航说,他当年在航天院实习时跟林工打过交道。"
顾言没接话,只是把车钥匙推到我面前。
金属钥匙撞在桌沿发出轻响,像根针戳破了清晨的寂静。
老楼的楼道比我想象中更旧。
声控灯在我抬脚的瞬间"啪"地亮起来,昏黄光晕里飘着霉味和煤球炉的烟火气。
三层楼梯间的窗户裂了条缝,风灌进来掀起我衣角,我摸出工作证攥在掌心——万一被邻居盘问,就说电视台做"老军工"专题采访。
敲门的时候,手心里全是汗。
门开的刹那,我差点没站稳——开门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左胸口袋别着枚生锈的工牌,和父亲相册里那张穿工装的照片,连皱纹的走向都像极了。
"小苏?"老人眯着眼睛看我,突然一拍大腿,"是志远家丫头!
你爸欠我半瓶茅台还没还呢!"他伸手要拉我,又想起什么似的在裤腿上擦了擦,"快进来快进来,我这破屋子乱得很。"
屋里确实乱。
茶几上堆着没拆封的药盒,墙上挂着幅褪色的"先进工作者"奖状,最醒目的位置摆着台老掉牙的熊猫牌收音机,天线弯成个奇怪的弧度。
顾言跟在我身后,站在门口没动,目光在墙角的铁皮柜和窗台上的仙人掌之间扫来扫去。
"您怎么认出我的?"我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从包里掏出父亲的旧照片——那是他穿白大褂在实验室的合影,背景里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踮脚够显微镜。
林振南接过照片的手在抖。
他凑近看了会儿,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里年轻人的脸:"这是我。
那年我们刚进所里,志远总说我像个书呆子......"他突然抬头,眼里泛着水光,"你爸失踪前三天,还来我家喝了顿酒。
他说'老林,要是哪天我不见了,你得帮我看着点曙光'。"
"曙光?"我和顾言同时开口。
老人从抽屉里摸出个铁盒,掀开时飘出股樟脑味。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泛黄的实验记录,最上面那张写着"脑电波同步率实验——曙光计划第37次记录"。
"那是2008年的项目。"林振南的手指划过纸页,"我们想做意识控制网络的雏形,通过脑电波同步让多台设备共享指令。
做到第42次实验时,同步率己经突破90%......"他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但那天凌晨,实验室突然断电。
等我们冲进去,所有设备都在冒黑烟,志远......志远就站在控制台前,手里攥着自毁按钮。"
我感觉有根冰锥从后颈扎进来。
父亲笔记里反复出现的"7·19",原来刻着这样的血与火。
"系统失控?"顾言不知何时走到茶几旁,指尖点在"设备异常"的记录上,"有没有可能是外部入侵?"
林振南摇头:"不可能。
实验室是物理隔离的,连网线都没接。"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实验记录里抽出张便签,"不过周宇那小子,事故前一天非要接备用电源接口。
我骂他胡闹,他说'林工,这是为了项目好'。"
"周宇是谁?"我抓着便签的手发颤。
便签上的字迹很潦草,日期是7月18日——父亲失踪前一天。
"项目组最年轻的工程师。"林振南叹了口气,"事故后就没人见过他。
有人说他带着数据跑了,有人说......"他没说下去,从床底下拖出个铁皮盒,"这盒磁带是当时的录音日志,我藏了十五年。"
磁带在手里凉得刺骨。
我刚要开口,客厅的挂钟"当"地响了十下。
林振南突然站起来,把我们往门口推:"该走了,每天十点半楼下有收废品的,动静大。"他塞给我个布包,"磁带里的内容,找专业设备听。"
下楼时,顾言的手掌虚虚护在我后背。
风掀起他的外套下摆,我瞥见他后腰别着的微型录音器——这是他的习惯,重要对话必须留底。
回到电视台时,新闻部的实习生小吴抱着一摞采访提纲从走廊跑过,差点撞翻我怀里的布包。
顾言接住布包的瞬间,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是他常用的男士香水,混着实验室特有的金属味。
"去我办公室。"他拽着我往顶楼走,"技术部的老陈昨天刚调了台专业录音机,防干扰的。"
办公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顾言把磁带塞进机器时,我盯着他后颈那道淡粉色的疤——那是三年前执行任务时留下的,他说被碎玻璃划的。
现在想来,倒像某种勋章。
"滴——"电流声刺得人耳朵发疼。
接着是铅笔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然后是父亲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疲惫:"同步率91%,目标开始抗拒......"
我的指甲掐进掌心。
父亲的声音太清晰了,像他就在隔壁办公室喊我"然然"。
"系统温度异常!"另一个男声突然拔高,"自毁程序启动——"
"轰!"录音里传来爆炸声,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我听见父亲喊:"所有人撤离!
快!"然后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和若有若无的叹息:"对不起,老林......"
磁带转动的"咔嗒"声里,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顾言关掉机器时,我才发现脸上全是泪。
"他不是失踪。"我抹了把脸,声音哑得像破锣,"他是主动触发了自毁程序。"
顾言没说话,只是把纸巾盒推到我面前。
磁带突然又发出"滋啦"声,这次是个更清晰的男声,带着电子音干扰:"他们在用你的记忆重建意识模型......小心'涅槃'。"
办公室的空调突然"嗡"地启动。
冷风灌进来时,我摸到兜里的手机在震——是赵宇航发来的消息:"今晚航天城有发射演练,需要我帮你带点什么?"
我盯着屏幕上的"涅槃"两个字,突然想起昨晚威胁短信里的"消失"。
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天,最后回了句:"帮我拍张发射塔的夜景吧。"
顾言的目光扫过我手机屏幕,没问什么。
他重新把磁带放进证物袋时,我瞥见他手腕内侧的青筋跳了跳——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窗外的云在慢慢聚拢。
我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突然想起林振南送我们下楼时说的话:"有些秘密,总要有人撕开黑布。"
这次,我不仅要撕开黑布。我要让所有躲在阴影里的人,都见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