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的东市飘着细雪似的柳絮，苏绾的青鸾马车停在“镜花台”胭脂铺前时，车辕上的铜铃正与檐角风铎相和，惊起几只停在朱漆招牌上的花蝶。她隔着鲛纱车帘，便瞧见铺门两侧的楠木架上，十二面菱花镜按十二时辰方位排列，镜面映着胭脂匣上的螺钿花纹，在晨光里流转成虹——这是她昨日在侯府账册里发现的异常：镜花台每月进献的螺钿胭脂匣，数目总比库存多出三成。
“少夫人，昨日又有三位贵女脸颊生疮，”翡翠掀开帘子，袖中露出半片染着胭脂印的素笺，“她们都买过镜花台的‘桃夭醉’口脂。”
苏绾捏着鎏金步摇的指尖顿了顿——这步摇是她重生后从妆匣底层翻出的，簪头螭纹与父亲遗留的仵作箱暗合。昨夜她用“点翠改刀术”拆出步摇里的细针，挑开受害者妆匣底层，发现夹层里藏着极细的朱砂粉，与镜花台胭脂的甜香里，隐隐混着苗疆蛊虫的腥甜。
跨进铺门时，暖香扑面而来。十二架紫檀妆台沿墙而设，每台之上都摆着螺钿胭脂匣、雕花粉钵与羊毫妆笔。掌柜周娘子迎上来时，腕间银镯撞出细碎声响，苏绾注意到她指甲缝里嵌着靛蓝色粉末——与三日前在侯府庶妹妆奁中发现的一模一样，那盒胭脂正是镜花台上个月的贡品。
“少夫人可是来试新制的玫瑰口脂？”周娘子笑着掀开红绸，露出九支缠枝莲纹的玉管口脂，“这是用晨露浸了三日夜的平阴玫瑰，再掺了波斯来的紫矿粉……”
“且慢。”苏绾忽然按住她的手腕，螺钿胭脂匣在菱花镜中映出三重倒影，“周娘子昨日卯初刻去了西市药庐，买的可是‘鬼面草’？”
周娘子的瞳孔骤缩。鬼面草茎叶的致幻汁液，正是侯府庶妹前日晨起对镜尖叫的元凶——她镜中所见的“面容溃烂”，不过是涂了掺毒胭脂后，汁液在镜面上的投影。苏绾松开手，指尖掠过妆台上的“桃夭醉”口脂，膏体表面竟浮着极细的金色鳞粉——南洋金蚕蛊的寄生痕迹，这在《青蚨鉴》里记作“镜花劫”的引子。
“翡翠，取‘冰蝉盏’来。”她从袖中取出羊脂玉小盏，注入温水后将口脂浸入。水面立刻泛起油花，而金色鳞粉遇水蜷缩成蛹状——果然是蛊卵。苏绾拈起一片胭脂虫干尸，虫腹处的针刺痕迹清晰可见：“周娘子可是在胭脂虫活着时，往虫腹里灌了蛊卵？侯府送来的贡品单子上，每月多报的三成胭脂，怕都是给这些‘活虫’腾的库位吧？”
周娘子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菱花镜。镜面落地时裂成三瓣，映出她腰间挂着的青铜钥匙——与侯府库房暗格的锁纹相同。苏绾瞥见妆台抽屉缝隙里露出半幅帛画，画中女子眉心红点，正是三日前被她救下的绣娘小翠——小翠被灌下蛊毒后，竟在绣品里暗藏沙蝎帮的火劫密语。
“少夫人说笑了，”周娘子强作镇定，“小本生意哪懂什么蛊虫……”
“不懂？”苏绾掀开妆台暗格，里面整齐码着十二具胭脂虫尸身，每具虫腹都刻着极小的生辰八字——正是侯府十二房姬妾的命理，“这‘十二时蛊’，借菱花镜的光影入眼，专噬人面部气血，让受害者以为自己毁容，实则是为了逼她们交出掌家钥匙。”她忽然注意到暗格里还有半瓶琥珀色膏体，“松烟墨混着血竭，是破蛊的引子吧？可惜掺了硝石粉，反而会腐蚀镜面，让幻象更真。”
二楼传来楼板轻响，三长两短——是闻阙的暗卫在侯府角楼发的信号，证实周娘子与沙蝎帮的货船确实在子时三刻交接过火油。苏绾指尖轻弹，膏体落在地面发出“滋滋”声，她望着周娘子惨白的脸：“你以为用‘桃夭醉’控制贵女，再借她们之手在闺阁散布‘火劫将至’的谣言，就能逼得侯府乱了中馈？可惜你漏算了一样——”
她从袖中取出自己改良的玫瑰口脂，膏体中掺着五毒香囊里的艾草粉与朱砂：“我在口脂里加了醒神散，遇蛊毒会显血色蛛网纹。昨让人送给二夫人的那支，此刻该在她镜面上画出‘东库’二字了吧？”
周娘子猛然抬头，眼底闪过惊惶。东库，正是侯府存放地契与官粮文书的密室。苏绾转动案头铜镜，镜中映出她鬓间的喜鹊登梅簪——簪头可拆成三根细针，正是方才挑开暗格的工具：“你更漏算的，是侯府仵作一脉的‘镜纹验毒术’。每面菱花镜的水银镀层里，都该掺着验蛊的犀角粉，可惜你换走了贡品中的犀角，换成了……”她敲了敲镜背，“南洋金蚕的茧粉。”
楼下突然传来喧哗，漕帮的人抬着箱笼闯入，箱中正是昨夜截获的火油——封条上的荼蘼花印，与周娘子裙角的绣纹一致。苏绾趁乱翻开暗格底的账册，最后一页画着十二座宅院的方位图，每处宅院旁都注着开脸、及笄等闺阁吉时——沙蝎帮分明是要借贵女们的人生礼仪，行蛊毒与纵火之事。
“翡翠，去请太医院的王院正，”她将账册塞入袖中，“就说镜花台的胭脂里掺了鬼面草，需用松针煎水敷脸。再让人盯着周娘子的铜镜——”她指了指那面裂成三瓣的菱花镜，“镜角缺了卯时方位，正是暗指今日卯时三刻，侍郎府千金的开脸礼。”
离开时，苏绾顺手收走了十二面菱花镜。镜背的水银剥落处，露出用金粉画的侯府地形图，东库位置被朱砂圈住——原来沙蝎帮的目标从来不是贵女的面容，而是借“镜花劫”扰乱内宅，趁机盗取官粮文书。
马车驶过青石板路，苏绾望着手中的玫瑰口脂，膏体表面的血色蛛网纹渐渐凝结成“慎初”二字——这是父亲当年刻在仵作箱底的警言。她忽然轻笑，指尖抚过簪头螭纹：沙蝎帮以为用胭脂蛊操控闺阁，却不知侯府的新妇，早己在开脸仪式的珍珠粉里，在中馈对账的蒜汁密文中，布下了破蛊的天罗地网。
而那面裂成三瓣的菱花镜，此刻正躺在她的妆匣底层，与父亲的仵作银针、母亲的螺钿胭脂匣并排——这是她给沙蝎帮的回礼：以镜为饵，以蛊为线，在朱门深院里，织一张让前世仇人无处可逃的网。
（第八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