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草叶尖上，慕一一便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冷风裹着细碎的冰碴子扑面而来，才惊觉不知何时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院门外，陆大国的军帽上落满雪花，睫毛上也结着细小的冰晶，手里却稳稳端着一个粗陶瓦罐。
“趁热喝。”他将瓦罐塞进慕一一怀里，陶罐还带着滚烫的温度，“红薯姜汤，驱寒。”
慕一一掀开盖子，蒸腾的热气瞬间模糊了眼睛，甜香混着姜辣的气息钻进鼻腔。她突然想起昨夜的惊险，喉咙发紧：“你的伤......”
“早结痂了。”陆大国抬手示意，袖口下露出浅粉色的新生皮肤，“倒是你，别落下病根。”他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尖锐的哨声，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吆喝：“都去大队部！紧急会议！”
两人对视一眼，匆匆往大队部赶去。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慕一一裹紧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却见陆大国把军大衣脱下来披在她肩上，自己只穿着单薄的灰布衫。粗粝的布料带着他体温的余温，还混着淡淡的皂角香和烟火气，慕一一的心漏跳一拍，正要推辞，就被他不容置疑的眼神止住。
大队部里挤满了人，煤油灯在风雪中摇晃，将人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生产队长拍着桌子，声音里带着焦虑：“公社刚下通知，原定的救济粮减半！说是要优先支援钢铁厂......”
议论声瞬间炸开，七嘴八舌的抱怨声中，慕一一看到角落里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攥着衣角的手指关节发白。陆大国站到桌前，军大衣的肩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吵什么？办法总比困难多。”他展开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指腹重重按在村西的荒地上，“这片盐碱地，公社一首说种不出东西。但我前阵子试了试，把芦苇烧成灰掺进土里......”
他的话被突然闯入的风雪打断。一个浑身湿透的知青跌跌撞撞冲进来，头发上还挂着冰碴：“不好了！村口的渡槽塌了！”
雪越下越大，转眼间天地间只剩白茫茫一片。慕一一跟着抢险队赶到时，渡槽的残骸横七竖八躺在结冰的河面上，断裂的水泥柱狰狞地刺向天空。陆大国己经脱了鞋袜，挽起裤腿就要下水，却被慕一一一把拽住：“你疯了？水都结冰了！”
“必须赶在涨水前搭好临时通道。”他的眼神坚定如铁，“放心，我水性好。”话音未落，人己经跳进刺骨的河水中。慕一一看着他在冰碴间沉浮，每一次伸手搬运木料，胳膊上都会被划出细长的血口，血水混着冰水染红了河面。她咬咬牙，从老乡手里抢过麻绳：“我来绑！”
暮色降临时，简易木桥终于搭好。陆大国冻得嘴唇发紫，却还在指挥村民加固桥墩。慕一一悄悄回村，摸黑敲响了赤脚医生家的门。当她端着熬好的姜汤返回时，正撞见陆大国躲在草垛后，用匕首挑开冻僵的脚趾甲，暗红的血珠滴落在雪地上，开出一朵朵妖冶的花。
“陆大国！”慕一一冲过去夺下匕首，声音带着哭腔，“你不要命了？”
陆大国慌忙把脚往回缩：“小伤，别大惊小怪。”他话没说完，就被慕一一按在草垛上，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伤口，“你总说别人，自己却......”她的声音哽咽，“昨碗红薯姜汤里的红糖，是不是把口粮都搭进去了？”
空气突然凝固。陆大国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喉结滚动：“队里孩子多......”
“所以就该你挨饿？”慕一一抬头，睫毛上还沾着雪花，“你也是人，也会冷会疼！”她突然想起白天开会时，他偷偷把自己那份窝头掰碎分给孩子，胃里一阵抽痛。
陆大国别过脸，却被她扳正：“答应我，以后别这样了。”她的手指冰凉，掌心却带着灼热的温度，“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影子叠成模糊的一团。陆大国望着她被冻得通红的鼻尖，突然很想伸手拂去她睫毛上的雪花，却在触到她炽热的目光时，慌乱地垂下眼：“好。”
接下来的日子，慕一一跟着陆大国在盐碱地上没日没夜地折腾。他们把芦苇烧成灰改良土壤，用竹筒引山泉水灌溉，甚至偷偷从供销社换来苜蓿种子试种。寒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手上的冻疮破了又结痂，可每当看到陆大国在试验田里专注记录数据的模样，慕一一就觉得再苦也值得。
这天傍晚，两人正在清点收成，突然听到村口传来喧闹声。几个知青押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走来，那人怀里死死抱着个麻袋，里面漏出金灿灿的麦粒。“偷粮贼！”知青们喊着要把人送去公社，陆大国却抬手拦住：“等等。”
他蹲下身，掰开男人冻僵的手指，看到麻袋底部藏着个襁褓。婴儿小脸青紫，显然己经冻了很久。人群突然安静下来，男人嚎啕大哭：“俺闺女快饿死了，俺实在没办法......”
陆大国解下围巾裹住婴儿，声音低沉：“把他带到大队部，煮点米汤。”他转身看向村民，“谁家还有余粮？先匀一点。”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慕一一咬咬牙，跑回住处抱出自己攒了半个月的口粮：“算我一份。”在她的带动下，村民们陆续拿出自家珍藏的粮食。陆大国望着堆成小山的粮袋，眼眶微微发红，却只是用力拍了拍慕一一的肩膀：“走，去看试验田。”
月光下，苜蓿苗在寒风中轻轻摇晃。陆大国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积雪：“你看，它们还活着。”他的声音里带着欣喜，“等开春，这些就能救急。”
慕一一望着他被月光照亮的侧脸，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像团永不熄灭的火，在最黑暗的时刻，为所有人点亮希望。她蹲下来，与他并肩：“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婴儿清脆的啼哭声。两人相视而笑，眼里有星光闪烁。雪后的夜空格外清澈，银河横亘天际，仿佛在见证着这片土地上，两个灵魂的悄然靠近，和一场关于生存与希望的无声抗争。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更大的风暴，正在暗处悄然酝酿。
接下来的日子，试验田成了两人最常待的地方。陆大国手把手教慕一一辨认麦苗与杂草，教她如何根据云层判断天气。慕一一则利用现代知识，改良灌溉工具，设计简易的驱虫装置。有一次，她用竹筒和麻绳制作了个自动洒水器，陆大国看着水均匀地洒在田垄上，笑得像个孩子：“你这脑子，怎么这么灵？”
随着相处增多，慕一一发现了陆大国更多的秘密。他的枕头下藏着本破旧的《农业知识手册》，书页被翻得卷边，密密麻麻写满批注；他会在深夜偷偷给村里的孩子补课，教他们认字算数；他甚至记得每个村民的生日，总会在那天送上自己攒下的一点吃食。
这天深夜，慕一一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陆大国的发小柱子，满脸慌张：“大国哥在你这儿吗？公社的人来抓他了！”
原来，隔壁村有人举报陆大国私藏粮食，搞“资本主义复辟”。慕一一的心猛地一沉，抓起棉袄就往外跑。雪地上，几道凌乱的脚印通向村外的密林。她顺着脚印追去，在一个废弃的窑洞里找到了蜷缩的陆大国。他浑身湿透，显然刚从河里游上来，怀里却紧紧护着个油纸包——那是试验田的种子和数据。
“你疯了！”慕一一又急又气，脱下棉袄裹住他，“为了这些值得吗？”
“值得。”陆大国冻得牙齿打颤，眼神却异常坚定，“这些种子，是全村的命。”他展开被水浸湿的图纸，“你看，我们改良的盐碱地，亩产己经比去年翻了一倍......”
慕一一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突然说不出话来。她抱紧他，试图用体温温暖他冰冷的身体：“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不会让你有事。”
远处传来犬吠声和手电筒的光束。陆大国轻轻推开她：“你先走，别连累你。”
“闭嘴！”慕一一罕见地发了火，“我说过，我们一起！”她迅速将种子塞进陶罐，埋进窑洞里的灰烬中，又扯下布条，将数据抄写在里衣上。当公社的人踹开窑门时，只看到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人，和空荡荡的窑洞。
“人赃俱获！带走！”领头的干部一声令下。陆大国被推搡着往外走，却在经过慕一一身边时，悄悄塞给她个东西。那是枚生锈的铜哨，是他当民兵时的信物。
被带走前，陆大国回头，眼神坚定如磐石：“等我回来。”
慕一一握紧铜哨，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雪又下起来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她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心中却燃起一团火。她知道，这场斗争远未结束，而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接下来的日子，慕一一成了村里最忙碌的人。她白天带着村民继续照料试验田，晚上挨家挨户收集证据，证明陆大国的清白。她甚至冒险去了趟县城，找到陆大国曾经的老领导，向他诉说事情的真相。
半个月后，当陆大国被放回来时，试验田里的苜蓿己经长得郁郁葱葱。他站在田埂上，看着忙碌的村民们，眼眶泛红。慕一一跑过来，手里拿着他心心念念的数据：“你看，一切都好好的。”
陆大国接过纸张，突然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辛苦你了。”
这一刻，所有的委屈、担忧、恐惧，都在这个拥抱中烟消云散。雪后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为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镀上一层温暖的光芒。而他们的故事，也将在这片土地上，继续书写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