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褪去后，村庄陷入浓稠的黑暗，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棂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慕一一将最后一只粗瓷碗倒扣在木架上，转身时发现陆大国正倚着院门，月光勾勒出他肩背硬朗的轮廓，军装上残留的面汤热气在夜色里蒸腾。
“早点歇着。”他首起身子，腰间别着的铜哨随着动作轻晃，发出细微的声响，“明早还要跟着去开垦荒地。”话音未落，远处山坳突然炸开一道刺目红光，紧接着传来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仿佛天空被撕开一道口子。
陆大国瞬间绷紧脊背，铜哨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慕一一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他己抄起墙角那根缠着草绳的扁担，军靴踏碎满地月光，朝着火光方向狂奔而去。此起彼伏的锣声、哭喊声、犬吠声交织成一片，整个村庄像是被惊醒的巨兽，陷入混乱。
她跌跌撞撞地跟在人流中，粗布鞋底沾满露水打湿的泥土。东南方向的天空被火舌舔舐成诡异的橙红色，热浪裹挟着焦糊味扑面而来。老张家的草屋在烈焰中扭曲变形，芦苇屋顶如同被点燃的火把，火星如流萤般飘向夜空。陆大国的身影在火光中忽隐忽现，他扯下脖子上的白毛巾浸水，蒙住口鼻便冲进火海。
“支书！危险！”人群中传来惊呼。慕一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他徒手拽出燃烧的木柜，火苗顺着袖口往上蹿，却浑然不觉。浓烟呛得她眼泪横流，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铁砂填满，但眼前的景象让她挪不开脚步——陆大国将受惊的老张家小儿子护在身下，顶着燃烧的房梁冲出来，军装上落满灰烬，发梢还在冒着青烟。
“年轻后生跟我去打水！妇女带老人孩子往晒谷场撤！”他的声音沙哑却有力，扁担往肩上一扛，领头冲向百米外的小河。慕一一在混乱中抓住一个木桶，跟着妇女们排成蜿蜒的长队。河水冰凉刺骨，她的手指很快失去知觉，但看着前方陆大国一趟趟传递水桶，后背被汗水和河水浸透，又咬牙坚持下去。
火势最凶猛时，西厢房的房梁轰然倒塌。陆大国突然折返，慕一一的心猛地一沉。只见他弯腰钻进火海，再出来时怀里抱着老张瘫痪在床的母亲。老人的棉裤还在冒烟，他立刻将人放倒在地，用脚踩灭火苗，动作干脆利落。火光映照下，他额头的汗珠混着烟灰，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
当最后一簇火苗被浇灭，熹微的晨光己染红东边的天际。老张家的屋子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横七竖八地散落，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陆大国召集村民围坐在打谷场的石碾旁，沾满煤灰的手指在地上画出草图：“王老二家有多余的竹篾，老李头帮忙砍些木桩，咱们今天就搭个临时棚子。”
人群渐渐散去，慕一一这才注意到陆大国的右臂不自然地垂着，袖口下渗出暗红的血迹。她快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你受伤了！”
陆大国本能地缩了缩手，却被她握得更紧。借着天光，她看到他小臂上大片红肿的烫伤，皮肤鼓起晶莹的水泡，边缘处还结着血痂。“小伤。”他别过脸，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自在，“抹点井水就好。”
“胡说！”慕一一跺脚，眼眶突然发热。她想起昨夜他给自己煮面时的细致，此刻满心都是委屈与心疼，“跟我回去上药，不然我告诉全村人陆支书不听劝！”
陆大国被她的模样逗笑，眼底却藏着温柔：“好好好，听你的。”
回到小院时，露水未干的篱笆上缀满蛛网。慕一一舀来半盆井水，扯下衣襟一角浸水，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煤灰。陆大国垂眸看着她，晨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她发顶洒下斑驳的光点。当清凉的药膏抹上伤口时，他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
“疼吗？”她仰起脸，睫毛上还沾着昨夜的烟尘。两人靠得极近，他甚至能看清她眼底的血丝，和微微发红的鼻尖。
陆大国喉结滚动，别开视线：“不疼。”他突然想起昨夜她捧着面条狼吞虎咽的模样，嘴角不自觉上扬，“倒是你，手都磨破了还硬撑。”
慕一一这才发现自己掌心的水泡不知何时破了，血迹混着泥土，糊在粗糙的纹路里。她正要说些什么，陆大国己经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捏起一点药膏，动作轻柔地涂在她的伤口上。指腹相触的瞬间，两人皆是一僵，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清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日头渐渐升高时，陆大国起身告辞。他站在院门口，晨光为他的轮廓镀上金边：“我去帮老张搭棚子，你在家好好休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等忙完这阵，教你编竹筐，比拿锄头轻松些。”
慕一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手指无意识着手背的药膏。昨夜的火光、浓烟，还有他奋不顾身的模样，此刻都化作心口温热的悸动。她知道，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比一场大火更难扑灭的，是悄然滋生的情愫。而老槐树的年轮里，正悄悄刻下关于两个人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