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一章
鄱阳湖面结着薄冰,腊月的风卷着碎雪往芦苇荡里钻。张承枢的青黑色道袍被风扯得猎猎作响,腰间阳平治都功印泛着微光,映得他剑眉下的眸色愈发冷冽。前方寒潭中央,幽蓝的水光诡异地凝滞着,隐隐有冰裂声从潭底传来,像是某种活物在冰层下游动。
“水温低至冰点以下,却无活水凝结的纹路。”苏挽月站在岸边,月白色广袖道衣上的五帝纹银线微微发亮,她指尖轻点眉心,眸中倒映着潭水深处的阴影,“水炁里混着妖秽的阴寒,还有……”她忽然顿住,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像是被刻意淬炼过的符火残炁。”
张承枢握剑的手紧了紧,桃木剑上的二十西节气纹路闪过微光。三日前接到湖边渔村的求援,说半月内己有七名渔夫在夜钓时失踪,尸体被发现时浑身覆盖着冰晶,心口却有焦黑的掌印。他原以为是普通水妖作祟,此刻听苏挽月提及符火,心中不禁一沉——能吸收火炁的妖邪,恰恰克制他最擅长的五雷符。
潭水突然炸开!丈许高的冰柱破水而出,冰棱间裹着半透明的妖物,状若巨蟒却生着十二只节肢,每只脚爪尖端都凝结着赤红火珠。张承枢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将符箓火炁炼化为己用的征兆!他不及细想,剑诀一掐,桃木剑化作雷光劈向妖物七寸。
“小心!”苏挽月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切。赤红火珠突然爆燃,竟在空中凝成“火”字符纹,硬生生撞散了雷光。张承枢虎口发麻,后退半步,震惊地看着妖物体表流转的符光——那分明是天师道“离火符”的纹路!
“它在吞噬符箓的炁。”苏挽月闭目存神,玉簪上的五帝冠纹亮起,“心主神,神御炁,它吞了太多修士的火炁,竟能模仿符纹……”她忽然睁眼,眸中倒映着妖物节肢上的北斗残纹,“承枢,你的法印!”
张承枢猛地低头,腰间法印正发出不规则的震颤,印面上的北斗罡星纹与妖物节肢上的纹路隐隐呼应。寒潭之水开始倒灌进他的经脉,冻得他指尖发僵,却在此时想起父亲曾说过:“五雷符贵在心炁纯粹,若被妖邪玷污了符意,便如逆水行舟。”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剑柄上画出“净”字讳纹,内炁顺着桃木剑涌入潭水。水面上顿时浮现出天罡北斗阵,却见妖物怪啸一声,十二只脚爪同时拍向阵眼,阵纹竟如薄冰般寸寸碎裂。张承枢额角冷汗首冒,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符阵被如此轻易破解。
“换个法子!”苏挽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不知何时踏剑升空,广袖中飞出银质香囊,《黄庭经》经文化作流光坠入潭中,“观想太阳星君,以离火之精融冰!”她指尖在眉心画出日轮印记,周身白气化作赤金光辉,寒潭上空竟隐隐浮现出一轮虚幻的烈日。
妖物发出尖锐的嘶鸣,节肢上的火珠开始融化,冰层下的阴影却愈发浓重。张承枢突然注意到,妖物腹部有一块暗紫色的核心,表面竟刻着与他法印相同的北斗纹路。他恍然大悟,这妖物并非单纯吞噬符火,而是在炼化某位天师道修士的法印残片!
“苏仙子,引太阳炁逼它现形!”张承枢咬破指尖,在掌心画出“雷”字真形,“我来断它与法印的联系!”他不顾内炁翻涌,猛地将掌心按在冰面上,五雷炁顺着北斗纹路逆向冲击妖核。妖物顿时疯狂扭动,冰层轰然炸裂,露出其腹部狰狞的妖核——那分明是半枚破碎的法印!
苏挽月的烈日虚影恰好在此刻落下,赤金光辉包裹住妖核,张承枢清晰地看见,核中倒映出自己幼年在雷池练炁的场景。他心中一凛,突然想起三年前道童试法时,那个能吸收符箓余炁的神秘少年,当时对方的法器上,似乎也有类似的北斗纹路。
“妖核里有修士的残魂。”苏挽月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收起飞剑,凝视着逐渐消散的妖物,“不是被吞噬,而是被炼化……承枢,这妖邪懂得用符箓之术祭炼同类,恐怕背后有修法人在操控。”
冰面渐渐融化,露出潭底散落的碎玉片,每片上都刻着残缺的《正一法文》经文。张承枢弯腰捡起一片,发现经文边缘有焦黑的指痕,像是有人临死前用血拓印下来的。他忽然抬头,与苏挽月对视,两人眼中都有未说出口的担忧——若妖邪真能操控符箓,甚至炼化修士法印,那龙虎山的传承……
“先带回去交给师伯们查验。”苏挽月将银质香囊悬在妖核上方,存神术引动水官解厄之象,温和的水炁包裹住残魂,“可怜这些修士,本想降妖,却反被妖炼。”她的声音轻得像雪,却让张承枢听见了暗藏的怒意——上清派虽重内修,却最见不得修士道心被辱。
返程的船上,寒风依旧呼啸。张承枢望着舱外渐渐消失的寒潭,掌心无意识地着法印,想起方才妖核中倒映的场景。那时他以为自己的符箓无往不利,此刻却明白,这世间妖邪从不按常理出牌,若一味依赖符法而不察其变,终会如父亲所言“根基不稳,妄谈合道”。
“在想什么?”苏挽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正低头整理香囊中的《黄庭经》残页,指尖划过银质经文时,竟在空白处显露出新的纹路——那是天师道的符脚。她抬头看见张承枢的目光,耳尖微微发烫,连忙别过脸去,“方才观想太阳星君时,忽然觉得……若能将符纹融入神象,或许能让光炁更具针对性。”
张承枢怔住。她此刻的神情,像极了三年前在雷池边第一次看见他画符时的模样——清冷的眸中藏着求知的热意,仿佛存神术与符箓术在她眼中,不过是同一条道上的两道风景。他忽然想起父亲与清虚子师伯的往事,想起观星台上那副“道脉双星”的残图,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热流。
“回去后,我把五雷符的剑诀拆解给你看。”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轻了许多,“或许,我们可以试试……让神象带着符意,符纹藏着神形。”
苏挽月指尖一颤,银质香囊发出清越的鸣响。她望着少年眼中跳动的雷光,忽然想起华阳洞里陶弘景的批注:“存神如绘符,一笔走神,满盘皆输。”此刻的张承枢,不正是那笔走龙蛇却心怀敬畏的绘符人么?而她自己,或许该试着在存神的画卷上,添上几笔灵动的符纹。
船桨划破水面,惊起一滩鸥鸟。远处渔村的灯火渐明,某个孩童的哭声混着犬吠传来。张承枢忽然笑了,指尖轻轻叩了叩剑柄上的二十西节气纹——无论是符法还是存神,终究是为了护这人间灯火。而身边的苏挽月,正低头用银针将天师符纹绣入五帝冠簪的流苏,发间落着一片未化的雪花,像极了她存神时眸中倒映的星光。
寒潭之下,破碎的妖核沉入淤泥,核中那半枚法印突然发出微光,将潭底的某块碎玉映得透亮。玉片上,“九婴”二字缓缓浮现,随水流漂向更深的黑暗,那里,无数细小的符纹正如同活物般蠕动,拼凑出某个古老而危险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