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瑶瑶掀开窗纱。
青瓦上的积雪被晨光染得泛青,檐角冰棱坠下一滴融水,啪嗒打在廊下石盆里,惊得她想起前世今日——那时林氏正握着她的手说"瑶瑶别怕,姨娘替你出头",转头却在老夫人面前哭诉她冲撞长辈。
"姑娘,要往祠堂去么?"小桃捧着狐皮斗篷进来,指尖还沾着灶房的热气,"昨儿夜里值夜的张妈说,二姨娘和苏姑娘天没亮就被押去跪祠堂了。"
苏瑶瑶拢紧斗篷。
她知道林氏母女的罚状:老夫人最厌内宅生事,昨儿管家贴完告示后,她特意去正厅给柳氏奉茶,听父亲说"祠堂的规矩不能废"。
此刻去看,不过是要确认——这一世,恶人受罚的戏码,她要亲眼见个真切。
祠堂前的古柏落了雪,枝桠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响。
苏婉被两个粗使婆子架着,膝盖压在青石板上,月白襦裙浸了雪水,透出膝盖处一片青肿。
林氏跪在她右侧,葱绿锦袄前襟沾着草屑,发髻散了半边,几缕碎发黏在冻红的额角。
"二姨娘这是跪不住了?"苏瑶瑶的声音像片薄冰,落在雪地上。
林氏猛地抬头。
她眼里的怨毒几乎要烧穿晨雾,可触及苏瑶瑶身后跟着的二等丫鬟时,又迅速垂了眼——那是柳氏身边的周妈妈,此刻正抱着手站在廊下,袖口金线绣的并蒂莲在雾里若隐若现。
"姐姐!"苏婉突然挣扎起来,腕子上的银镯撞在青石板上,"你好狠的心!
昨儿明明是你......"
"住嘴!"左边的婆子拧了她胳膊,"老夫人说过不许妄议主母,你当耳旁风?"
苏婉疼得倒抽冷气,却仍梗着脖子:"我要让全府知道,是她在老夫人面前搬弄是非!
是她......"话未说完,林氏突然用膝盖撞了她小腿。
苏瑶瑶看着林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泛白如骨。
这动作像根针,戳破了前世的记忆——那年她被发卖前,林氏也是这样掐着掌心,哭着对老夫人说"瑶瑶私下骂您老糊涂"。
"苏婉。"苏瑶瑶往前半步,靴底碾碎一块薄冰,"你可知昨儿你在松鹤堂说'大姐姐私藏外男书信'时,那信是谁塞在你妆匣里的?"
苏婉的嘴张成O型。
林氏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慌乱——她记得前日傍晚,苏婉欢天喜地捧着个檀木匣来,说"姨娘快看,大姐姐的情信"。
当时她只当是苏瑶瑶蠢,竟把东西落在妹妹房里,如今想来......
"是你!"林氏突然扑过来,却被婆子拽住后领。
葱绿锦袄在雪地上拖出条脏痕,"你设局害我!"
"设局?"苏瑶瑶摸了摸耳后的朱砂痣,那里还留着柳氏今早替她理鬓发时的温度,"你若没往松鹤堂送过那碗加了巴豆的杏仁茶,若没教唆苏婉去翻我的妆匣,又怎会被人拿住把柄?"
林氏的嘴唇抖得厉害。
她想起昨儿管家冲进她院子时,正撞见表妹家的小丫鬟从她妆台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袋巴豆粉,还有张她亲笔写的"松鹤堂柳氏素喜甜饮"的字条。
"姑娘,时辰不早了。"周妈妈轻声提醒。
苏瑶瑶应了,转身时瞥见苏婉脸上的泪混着雪水,滴在青石板上冻成小冰珠。
那冰珠映着她的影子,像极了前世她被发卖那日,在马车上回头时,苏婉站在侯府门口的冷笑。
"走了。"苏瑶瑶对周妈妈说。
她听见身后传来苏婉压抑的抽噎,还有林氏低低的咒骂,却只当没听见——前世她被这些声音逼得在寒夜里跪了半宿,如今,该她们尝尝这滋味了。
转过影壁时,远处传来皮靴碾过积雪的声响。
苏瑶瑶脚步一顿——是父亲的官靴。
他素日早朝归来总走东角门,今日却往祠堂方向来了。
"姑娘?"小桃疑惑地看她。
苏瑶瑶垂眸理了理斗篷流苏,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
她知道,这雪地里的动静,终究要惊动当家的。
而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好戏。
官靴碾雪的咯吱声渐近,苏侯爷的玄色团云纹大氅先撞进众人视线。
他腰间的和田玉坠子随着脚步轻晃,撞在鎏金腰牌上发出细碎的响——这是他早朝归来未及换常服的模样,连束发的玉冠都还缀着朝冠上的东珠,此刻却因眉峰紧蹙,那点珠光倒显得有些刺眼。
"父亲。"苏瑶瑶率先福身,发间点翠步摇在寒风里颤了颤。
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恰好遮住眼底那丝几不可察的审视——前世父亲总说"内宅事莫要扰我",如今却亲自来祠堂,倒比她预想的更在意颜面。
苏侯爷的目光先扫过跪在雪地里的林氏母女。
林氏见他来,忙撑着膝盖要起身,却被婆子按得更低,葱绿锦袄下摆结了层薄冰,在石板上蹭出刺啦刺啦的响。
苏婉原本抽噎着,此刻突然尖叫起来:"父亲!
姐姐她陷害我们!
那巴豆粉是她让人塞到姨娘妆匣里的,那信也是她......"
"住口!"苏侯爷猛地甩袖,玄色大氅扫起一片雪雾。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目光扫过苏婉时像淬了冰,"你母亲教你这许多年,就教出个不分场合乱咬人的?"
林氏浑身一震,原本攀着婆子胳膊的手倏然松开。
她抬头时,鬓边那支翡翠簪子正戳在雪地里,碎发黏着冰碴贴在脸上,倒把眼底的慌乱衬得更分明——她原想着苏侯爷最厌内宅争斗,若能在他面前装装可怜,或许能从轻发落,可苏婉这一闹,倒坐实了"以下犯上"的罪名。
"老爷。"管家躬着身从廊下走过来,袖中还攥着方才贴在各院的告示,"老夫人昨儿夜里说,二姨娘这事儿犯了家法里'挑唆主眷不和'的条款,原该杖责二十赶去庄子。
只是......"他偷眼觑了觑苏侯爷的脸色,"松鹤堂那边说,柳夫人念着往日情分,求您网开一面。"
"柳氏就是太心软。"苏侯爷哼了声,目光却缓和了些。
他转头看向苏瑶瑶,见女儿正垂手立在雪地里,斗篷上落了几点细雪,倒比往日更显素净,"瑶瑶,你母亲可还为这事儿烦忧?"
苏瑶瑶抬眼,正撞进父亲审视的目光里。
她想起前世此时,林氏母女刚把她的"丑事"闹到前厅,父亲也是这样盯着她,仿佛她才是那搅家的祸水。
此刻她喉间泛起一丝甜腥——那是前世跪在祠堂时咬破的唇,至今想起仍疼得慌——却只是轻声道:"母亲晨起喝了参汤,气色比昨日好些。
她还说,父亲日理万机,莫要为这些小事分了心。"
"到底是正室教养出来的。"苏侯爷的脸色这才霁了些。
他背着手走到林氏面前,靴尖踢了踢她脚边的巴豆油纸包,"你跟了我十五年,该知道侯府最忌什么。"林氏浑身发抖,嘴唇张了张,终究没敢出声。
倒是苏婉突然挣开婆子的手,扑过去抱住苏侯爷的腿:"父亲!
真的是姐姐......"
"放肆!"苏侯爷抬腿甩开她,玄色缎面靴底沾了雪水,在苏婉月白襦裙上蹭出个深灰脚印,"管家,把这两个不知好歹的,押去柴房关三天。
没有我的话,不许送热饭。"
"老爷!"林氏终于慌了,连滚带爬去拽苏侯爷的大氅,"我知道错了,求您看在婉姐儿......"
"够了。"苏侯爷甩开她的手,大氅上沾了草屑也不在意,"你教女无方,她目无尊长,本就该罚。"他转头看向管家,"去回老夫人,就说我依她的意思办。"
管家应了声,挥挥手让婆子把林氏母女架起来。
苏婉被拖走时还在尖叫:"苏瑶瑶!
你等着......"话音被寒风撕成碎片,只余下抽噎声在祠堂飞檐下盘旋。
苏瑶瑶望着她们的背影,指尖在斗篷里攥成拳。
前世林氏母女把她逼到绝境时,说的也是这样的话,可如今她们连像样的反扑都做不到——她摸了摸耳后那颗朱砂痣,那里还留着柳氏今早替她点胭脂时的温度。
昨日让周妈妈把巴豆粉和字条塞进林氏妆匣的是她,让苏婉在松鹤堂说"私藏外男书信"的也是她,可这些,父亲永远不会知道。
"瑶瑶。"苏侯爷的声音突然近了些,"明母亲要去安置被贬的陈大人眷属,你跟着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祠堂前的古柏,"陈大人虽被贬,到底在吏部当差多年,他夫人从前与你母亲有过交情。"
苏瑶瑶垂眸应下,心里却泛起涟漪——被贬官员的眷属,前世她可没少打交道。
陈夫人膝下有个女儿,生得极美,后来成了太子侧妃,倒是帮侯府添了不少助力......她抬眼时,恰好看见管家捧着个红漆食盒从角门进来,食盒上还盖着棉帕,想来是柳氏让人给她送的姜茶。
"父亲,女儿先回松鹤堂了。"苏瑶瑶福了福身,转身时斗篷带起一阵风,吹得廊下的铜铃叮铃作响。
她听见苏侯爷在身后轻叹了声,却没回头——该她上场的戏,才刚刚开始。
雪越下越密了。
远处传来车夫甩鞭的脆响,想来是去接陈夫人的马车己备好了。
苏瑶瑶踩着积雪往松鹤堂走,靴底的金缕牡丹在雪地上印出细碎的花痕,像极了一幅未完成的画卷——而这画卷该怎么添色,她心里早有了计较。
陈夫人一行安置妥当那日,雪停了半日。
苏瑶瑶跟着柳氏去偏院送了两匹湖绸,见那陈小姐倚着廊柱折梅枝,雪水顺着虬曲的老梅枝滴在她月白裙上,倒比前世初见时更添了几分清艳。
她记起前世这姑娘如何在太子宴上弹了曲《凤求凰》,又如何在侯府落难时递了救命的名帖,指尖在袖中轻轻蜷起——这一世,该是侯府先结这份善缘了。
府里的动静到底比不得前两日喧嚣。
管家抱着账本踏雪来正厅回苏侯爷话时,棉靴底的积雪在青砖上融成水痕:"老爷,今冬各院采办的柴薪堆在后院,老奴想着统一过秤分拨,省得底下人偷斤少两。"他翻开账本,指腹点着墨笔写的数目,"陈夫人那边按三等仆役分,每月给足三十斤松柴,炭饼另算五斤——"
"妥当。"苏侯爷正翻着户部新到的邸报,闻言抬眼,眼角的细纹因满意而舒展,"你做事我放心。"他抽了张盖着私印的帖子推过去,"陈大人虽贬了,从前的门生故吏还在,明日让厨房多备两笼蟹粉汤包,你亲自送过去。"
管家低头应了,袖中账本被攥出褶皱——这是老爷头回让他经手外宅应酬,可见今日的提议合了心意。
他退下时,正厅里的鎏金铜炉飘出沉水香,混着窗外未化的雪气,首往人肺腑里钻。
林氏母女被放出柴房那日,苏婉的月白襦裙还沾着祠堂的草屑。
林氏捏着帕子擦她冻红的手,眼尾的细纹里浸着算计:"老夫人到底没追着打,可见心还是偏咱们的。"她往炭盆里添了块银霜炭,火星子噼啪炸开,"你父亲这两日总夸管家会办事,咱们也得寻点营生——"
"母亲!"苏婉突然拽她袖子,窗外掠过苏悦的身影,豆绿斗篷上坠着的珍珠穗子一闪,"三妹妹刚从松鹤堂出来,我去问问。"她掀开门帘追出去,雪地上的脚印比平日深了三分。
苏悦正抱着个粗布包裹往自己院里走,听见身后动静回头,见是苏婉,嘴角便抿成了线:"二姐姐可是想问瑶瑶姐姐的事?"她晃了晃怀里的包裹,"姐姐今日从庄子上带了山货回来,说是要加工了卖钱。"
"卖钱?"苏婉的指尖在袖中掐紧,想起柴房里三天冷饭的滋味,喉间泛起酸意,"能赚多少?"
苏悦歪头笑:"姐姐说,若是成了,咱们每人每月能添五两零花。"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二姐姐若是好奇,明日去松鹤堂瞧瞧?"
松鹤堂里,苏瑶瑶正把山货倒在八仙桌上。
深褐色的榛子、泛着油光的松子、还有带皮的山核桃堆成小山,柳氏站在旁边擦手,青瓷茶盏里的碧螺春腾着热气:"瑶瑶,咱们侯府要什么没有?
你折腾这个......"
"母亲。"苏瑶瑶拿起颗榛子,用银镊子轻轻一夹,果仁便整整齐齐裂成两半,"庄子上的佃户今年山货收得好,可运去城里要过三道税。
咱们收过来,去壳、炒香、装锦盒,卖给城里的贵夫人——"她掰着手指头算,"一斤山货收二十文,加工后能卖二两银子,中间的利......"
柳氏的手顿在半空。
她嫁入侯府二十年,管着中馈却从不敢碰外财,可女儿说的数目让她耳尖发烫:"真能有这许多?"
"前世......"苏瑶瑶差点说漏嘴,忙改口,"女儿从前跟着乳母去庙会上,见那些蜜饯铺子的生意好得很。
山货比蜜饯耐放,又添了侯府的名头,不愁卖。"她拉着柳氏的手晃了晃,"母亲若怕招眼,咱们只说给老夫人备的零嘴,多做些分给各院,余下的再拿出去。"
柳氏望着桌上的山货,忽然想起昨日苏侯爷翻邸报时叹气——北边闹雪灾,侯府今年的田租少收了三成。
她摸了摸女儿耳后的朱砂痣,那里还带着点温热:"你二伯家的堂兄在城外有间铺子,明儿我让周妈妈去说,咱们合着做。"
苏二爷夫妇来得比预想中快。
二夫人掀帘进来时,鬓边的珍珠簪子晃得人眼花:"瑶瑶侄女说的可是真的?"她扒着桌沿看山货,指甲上的丹蔻蹭在榛子壳上,"咱们出铺子,你们出手艺,赚了钱五五分?"
"五五分。"苏瑶瑶点头,"但得先把山货炒得香,装盒要精致——"
"这有何难!"苏二爷拍着大腿,眼睛亮得像夜里的狼,"我明儿就去木匠铺打锦盒,要雕缠枝莲的!"他转头冲二夫人挤眼,"你让绣娘在盒盖上绣'侯府臻味',保准那些太太们抢着要。"
松鹤堂里的炭盆烧得更旺了。
苏悦拽着苏瑶瑶的袖子往外走时,鼻尖上沁着细汗:"姐姐,二伯二伯母看着高兴,可咱们得防着人学样。"她压低声音,"昨儿我在角门听见林氏跟婆子说,要寻营生贴补用度。"
苏瑶瑶的脚步顿了顿。
她望着院墙上未化的积雪,想起前世林氏如何偷了她的香粉方子去卖,最后闹得满城风雨。
指尖轻轻抚过袖中装山货的粗布包,声音里添了丝冷硬:"所以咱们得快,等第一批货出了,再想别的。"
苏二爷果然雷厉风行。
第二日晌午,他便裹着狐皮大氅回来,靴底沾着木屑:"西市的王木匠说,锦盒七日能做好。"他搓着手笑,"我还让他打了个样品,你们瞧——"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小丫鬟的尖声:"老夫人屋里传话说,让二姑娘和三姑娘去学做蜜饯!"
苏婉正扒着自己院的窗棂往外看,听见这话手一滑,整个人栽进雪堆里。
她拍着身上的雪站起来,鬓发乱得像鸟窝,眼尾的胭脂被雪水晕开,倒像是哭了半日:"老夫人偏疼三丫头也就罢了,如今连我都要叫去......"她望着松鹤堂方向,喉咙里滚出半声冷笑,"我倒要看看,她们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林氏从廊下转出来时,手里端着碗热汤。
她望着女儿狼狈的模样,眉峰皱成一团:"仔细冻着,快进屋喝碗姜茶。"可目光扫过松鹤堂飘出的炊烟时,眼底的算计却比汤里的姜还要辣——侯府里的好处,凭什么只落她们母女手里?
雪又开始下了。
林氏捧着汤碗往老夫人院子走,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呀声。
转过抄手游廊时,她听见里头传来苏悦的笑声:"老夫人,这蜜饯要放多少糖?"
"三丫头仔细手,糖要慢慢撒......"老夫人的声音带着笑,比平日软和了几分。
林氏的脚步顿在廊外。
她望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汤碗里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忽然,脚底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撞在廊柱上,汤碗"啪"地摔在地上,碎瓷片混着姜茶溅了满地。
"谁在外头?"老夫人的声音陡地拔高。
林氏扶着柱子站起来,鬓边的银簪歪到耳后。
她望着满地狼藉,喉咙里的那股子气突然涌上来——凭什么苏瑶瑶能摆弄山货赚钱,苏悦能跟着老夫人学手艺,她和婉姐儿就该受冻挨饿?
她抹了把脸上的热汤,踩着碎瓷片往门里走,裙角沾了姜茶的褐色污渍,在雪地里拖出一道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