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昏暗空气,在雨果平静的话语落下后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油灯的火苗在角落里不安地跳跃,将墙上悬挂的早己干枯蜷曲的怪异植物标本投射出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
而雨果似乎并不在意空气中弥漫的沉重和怀疑,他走到一张布满划痕的木桌旁,拿起一块粗糙的磨刀石开始慢条斯理地打磨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型柳叶刀。
“我生在这镇子的臭水沟边,”他开口了,声音透过面具,磨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看着它从泥巴路变成石板街,看着教堂的尖顶一年年变高,也看着人心……一年年变硬。”
他顿了顿,刀锋在油灯下闪过一道寒芒。
“医生这行当,干得久了,血见得多了,骨头也接得多了,见得多了,就明白一个道理:有些病,药石罔效;有些‘神迹’,不过是裹着糖衣的砒霜。”
“......所以你不信神吗?”
“当然不信,神?主教?雷金纳德?”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他踏进镇子第一天,那股子味儿……隔着三条街我就闻到了,不是圣洁,是腐烂的气息,是……玩弄灵魂的恶臭。”
他放下刀,目光转向艾丽莎,又扫过达尔、红斗篷和其他几只动物。
“而你们……这副模样闯进来,带着被诅咒的痕迹,带着那恶魔留下的‘杰作’烙印……还需要问为什么吗?这镇子上,除了我这不信神,只信手里刀和瓶中药的家伙,还有谁敢帮助你们这群‘恶魔的爪牙’?”
“医……医生……”艾丽莎这时开口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那只蓝眼睛里燃烧着不顾一切的急切火焰,“求……求您,有没有办法把哥哥……把大家……变回去?”
她的目光扫过达尔那巨大的、不属于他的白色羽翼,扫过红斗篷那覆盖着厚毛的庞大狼躯,扫过地上那几只惊恐的小动物,最后又死死盯住雨果。
“什么代价都可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雨果沉默地看着她,面具下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但最后他缓缓摇了摇头,动作沉重而确定。
“孩子,”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巫术……尤其是这种深入骨髓、扭曲形态的恶毒诅咒……它的根,往往只扎在施术者自己的灵魂深处。”
“我懂一点调配药草,懂一点接续断骨,甚至懂一点安抚那些……不该在活人身上出现的‘东西’。”说着,他指了指桌上那些瓶瓶罐罐和浸泡器官的玻璃罐,“但雷金纳德对你哥哥、对你们施展的这种……这种将灵魂强行转变为异类躯壳的‘变形术’……它的锁链,只握在施术者自己手里。”
他伸出带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位置。
“也就是说,只有雷金纳德本人才能把我们变回去吗?”巴雷克这时问道。
“不,钥匙有两把。”雨果摇了摇头,“第一把,在他自己手里,需要他主动解开这个恶毒的结,但你觉得……那个以玩弄他人命运为乐的恶魔,会大发慈悲吗?”
“呵,那混蛋恐怕被我们逼入死路也不会把我们给变回去的!”查德扑腾了一下翅膀后愤怒的说道。
“第二把钥匙……就是他的死亡。”雨果继续说道,“施术者魂飞魄散,依附于其灵魂之上的诅咒……自然烟消云散。”
“杀死...那家伙吗...”艾丽莎喃喃着,失神地靠在冰冷潮湿的墙角,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上早己干涸变暗的血迹,达尔巨大的天鹅身躯紧挨着她,修长的脖颈低垂,几乎将她环绕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试图以这微不足道的姿态驱散她眼中的茫然与冰寒,幼犬约瑟芬蜷缩在艾丽莎脚边,将小小的脑袋深深埋进毛茸茸的爪子,母鸡查德、灰驴黛拉和灰猫巴雷克都沉默着,空气中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
雨果似乎习惯这种死寂,他刚拿起那个装有奇异药膏的深色水晶瓶,准备擦拭瓶身上沾染的尘土和一点血迹,一阵极其突兀的的呜咽声混合着几声怪诞的呱呱声从斗室旁边一道垂挂着厚重粗麻布帘的门洞深处传来。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令人牙酸的扭曲感。
红斗篷巨大的耳朵瞬间警觉地竖起、转动,捕捉着声源的方向,他庞大的身躯几乎无声地绷紧,覆盖着厚毛的利爪微微弹出,悄无声息地挪动,巨大的狼首谨慎地靠近那道布满污垢的布帘缝隙,异色的瞳孔随后向内窥探。
在昏暗的光线下,一个如同破布娃娃般的女人身影映入眼帘。
她跪坐在角落冰冷、布满污迹的石地上,蓬乱肮脏、纠结成缕的长发像脏污的藤蔓般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的粗布衣裙早己破烂不堪,沾满泥点和深褐色的污渍,她的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剧烈地痉挛着,而她的怀中正紧紧地搂抱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那让人脊背发凉的呜咽和怪诞的蛙鸣般的哭声,正是从她怀里的布包中不断传出。
雨果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来到红斗篷身侧,他隔着黑皮面具瞥了一眼门帘后的景象,声音依旧平稳。
“上周在镇子北边的腐泥沼泽里发现的,女人当时只剩下半口气,至于那孩子……”他顿了一下,那双眼睛透过面具缝隙看着红斗篷,“那孩子……状态不太好,有些东西……‘长’错了地方。”
说着,他指了指女人怀里的布包。
“她自己也疯了,只认得死抱着孩子不松手,嘴里反复念叨着听不懂的话。”他发出极其细微的一声叹息,“我能做的,只有暂时稳住她疯症发作,保住命而己。”
红斗篷的狼瞳紧盯着门帘后那个颤抖的身影,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悄然滑过他的神经,他庞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更加专注地透过缝隙向内看去。
就在这时,角落里跪坐的女人因痛苦的痉挛,上身猛地前扑了一下,盖在怀里的破烂布包滑落一角,在昏暗的光线下,一张巴掌大的、青灰色的小脸显露出来。
那青灰皮肤上布满了如同脓包般鼓起的、湿漉漉的疙瘩,一只畸形的、细小的、指间连着薄薄透明蹼膜的手正痛苦地挥舞着,那张小小的嘴竭力张合着,发出的不是婴儿啼哭,而是那种如同蛙类般的咕呱声。
女人大惊,连忙伸手将‘孩子’抱紧,而那张脸……尽管只有一瞬,尽管被污垢覆盖,尽管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红斗篷还是认了出来。
那是梅斯菲儿。
也就是说,那个青蛙一样的孩子是她和格伦德尔生下的孩子吗。
红斗篷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格伦德尔的样貌以及他的话语,再看着梅斯菲儿现在的样子,瞬间就明白了格伦德尔的报复计划是什么。
他真的让梅斯菲儿爱上了、依赖上了自己,然后又毫不犹豫的抛弃了她,将其彻底逼疯后,最后让她带着那个不人不鬼的、却仍然属于她的孩子在外自生自灭。
“认识她?”看到红斗篷刚才那一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和异色瞳孔中闪过的强烈震惊,雨果问道。
红斗篷缓缓收回探视的视线,巨大的狼首垂下掩去了所有的表情,他庞大的身躯沉默地退后一步,厚重的狼毛掩盖了他轻微的颤抖。
隔了漫长的几息,红斗篷才终于开口。
“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