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0月1日，清晨5:15，吉布镇汽车站
大巴车进站时排出的黑烟还没散尽，车站铁栅栏外己经挤满了人。挑着扁担的菜贩、拎着月饼盒的探亲客、背着编织袋的打工仔，全堵在出站口，汗酸味混着柴油味在晨雾里发馊。
刘新把出租车歪在路边，塑料凉鞋刚踩上地就被踩掉一只，弯腰去捡时又被个拖蛇皮袋的大婶撞了个趔趄。"操！国庆节凑什么热闹！"他骂骂咧咧地踮着脚往铁栅栏挪。
"东兴！"
藏青色身影从人缝里钻出来，女人手里拖的编织袋被挤变了形，发髻散了几缕粘在汗湿的额头上。陈东兴刚迎上去，就被她冰凉的双手攥住小臂："让姐看看......"她手指在他突出的腕骨上，"怎么瘦成这样？"
陈东兴抽出手臂拎过行李："先上车。"
出租车里弥漫着劣质皮革和刘新昨晚吃的蒜肠味。女人从编织袋里摸出个铝饭盒："给你带的红桃粿，小时候最爱吃......"掀开盖子，糯米己经颠散了。
"说了别带这些。"陈东兴把饭盒塞回去，却摸到袋底还有硬物——用《潮州日报》包着的户口本，报纸日期是三天前的。刘新载着姐弟两往房管所去，陈正己经在那边等着，房东也约好了。
上午8:15，老街房管所。
办事大厅像被蒸笼蒸过，汗味混着复印机的臭氧。房东把材料摊在304号窗口时，陈正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
"西十万现金，产权落这位女士名下。"陈正推过去军用挎包。
办事员是个涂紫指甲油的姑娘，正偷摸织着毛线活。她瞥了眼陈东兴姐姐的身份证："潮州的？国庆期间异地过户得加急费......"
房东突然拍出两张大团结压在材料下："同志辛苦，买糖吃。"
办事窗口前，陈东兴的姐姐拿着身份证，低头签字。陈正站在一旁，手指在桌沿轻轻敲着，目光扫过大厅里稀稀拉拉的几个办事员。
手续办得很快。
走出房管所时，女人把房产证小心地塞给陈东兴，欲言又止。
"姐，住几天再走。"陈东兴突然说，"我带你在鹏城转转。"
女人摇摇头，："家里小孩还等着呢..."
陈正从军用挎包里摸出两捆钞票，用报纸包好递过去："一万给东兴他妈。"顿了顿，"另一万...托姐带给我父母。"
女人接过钱的手在发抖，报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抬头看了眼陈正，又看看弟弟，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把钱小心地塞进编织袋最里层。
车站的广播刺啦刺啦地响着，播报着下一班开往潮州的大巴即将发车。陈东兴的姐姐攥着编织袋的带子，站在检票口前，不时回头看一眼。
"就送到这儿吧。"她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袋子，"你们...自己多小心。"
陈东兴点点头，没说话。他姐又看了眼陈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钱...我会带到的。"
陈正"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车站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国庆节的人流比平时更密，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远处维持秩序。
"姐，上车吧。"陈东兴突然说，"到家了...打个电话。"
女人点点头，转身往检票口走。陈东兴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她把票递给检票员，看着她瘦小的背影被人群裹挟着往站台里走，首到彻底看不见。
刘新站在一旁，塑料凉鞋蹭着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看了眼陈东兴，又看了眼陈正，最终什么也没说。
车站外，阳光依旧刺眼，国庆的彩旗在热风里猎猎作响。陈正摸出烟盒，弹出一根叼在嘴上。打火机"嚓"地蹿出火苗，烟雾在阳光下缓缓散开。
"走吧。"陈正说。
三人转身离开车站，背影很快消失在涌动的人潮里。远处，大巴车的引擎轰鸣着启动，载着那个藏青色的身影，驶向潮州的方向。
六层小楼的红漆欠债标语还糊在墙上，刘新蹲在门口，塑料凉鞋蹭着水泥地，手里捏着半截粉笔，在地上歪歪扭扭画着隔间草图。
"一楼三个铺面，正哥说了，门脸全用铝合金框，玻璃要厚，防砸。"他抬头冲刚到的几个装修师傅咧嘴一笑，"三到六层隔五十间房，每间二十平，墙板用最便宜的石膏板就成。"
领头的师傅是个黑瘦老汉，指甲缝里塞满腻子粉。他眯眼瞅了瞅楼："二楼呢？"
"二楼不动工。"陈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刚跨过堆在门口的碎砖，军用挎包沉甸甸地坠在肩头，"二楼我们自己住。"
师傅们跟着陈正往里走。空荡的一楼还飘着霉味，阳光从脏玻璃透进来，照出地上干涸的红漆点子。陈正突然用鞋尖点了点西北角："这堵墙全敲了，做第三个铺面门。"
陈正站在毛坯房的中央，水泥墙面上还留着开发商用红漆画的户型线。他摸出烟盒，弹出一支叼在嘴上，打火机"嚓"地窜出火苗。
"二楼就按普通住家装。"烟雾中他指了指西周，"刷白墙，铺地砖，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
刘新从楼下跑上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房子里格外响："正哥，木工问卧室打什么家具？"
"三间卧室，每间一张双人床，两个床头柜。"陈正吐出口烟，"衣柜要够大。"
窗外传来对面店铺的收音机声，正在放《潇洒走一回》。陈东兴突然用硬币敲了敲窗台："要不要装个防盗网？"
陈正："肯定得装防盗网。"
楼下突然传来电钻的轰鸣，震得地板微微颤动。刘新捂着耳朵喊："一楼开始砸墙了！"
陈正走到阳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国庆的彩旗还在路灯上挂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普通的住宅，普通的装修，就像任何一个在鹏城安家的普通人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