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梅雨季来得黏腻，张玉骋蹲在“时光电影院”的放映室里调试老胶片，潮湿的空气让《马路天使》的拷贝边缘泛起轻微褶皱。林砚秋抱着牛皮纸袋推门进来，发梢滴着水，浅灰亚麻裙上印着细碎的胶片机图案——是她上周在田子坊淘的布料。
“温哥华的梅雨季没这么闷。”她抖开防水布，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电通》复刻合订本，“但好处是能名正言顺窝在电影院里看一整天老电影。”指尖划过片盒上的标签，忽然停在贴有方雅名字的那格，“云婷阿姨说，她生前总说胶片是时光的琥珀，哪怕画面褪色，故事仍在里面活着。”
张玉骋的手指在齿轮上顿了顿。那盒胶片是方雅去世前三个月和他一起修复的，最后一格还留着她不小心蹭上的指甲油印。此刻林砚秋的指尖悬在划痕上方，像在触碰某个透明的气泡，既不戳破，也不远离。
“下周的‘女性导演周’，要不要放她最喜欢的《神女》？”林砚秋忽然翻开笔记本，里面贴着方雅收藏的阮玲玉剪报复印件，“我联系了修复团队，能把片头的跳帧补全——就当是给她的礼物。”
端午前的家庭聚会，老洋房厨房飘着粽叶与糖藕的甜香。张玉骋刚踏进门槛，就被玉安拽住衣角：“五哥快看！晨哥把摩托车停在紫藤花架下，说要给砚秋姐表演‘机车骑士送糖藕’！”
天井里，张浩晨正跨在擦得锃亮的摩托上，后座绑着个雕花食盒，车头插着枝白玉兰。看见张玉骋，他故意轰了下油门：“老五，还不帮砚秋接食盒？里面可是姑姑按方雅妈妈秘方熬的糖藕，熬坏三锅才成呢。”
林砚秋从里屋出来，手里捧着本相册：“婷姨给我看了方雅大学时的照片，扎着双马尾在图书馆啃馒头，旁边堆着五本《电影艺术》——原来她爱吃糖藕是因为食堂阿姨总说‘甜点心能让胶片脑子转得快’。”
相册翻到某页，张玉骋忽然愣住：方雅穿着他的白衬衫，趴在宿舍桌上写剧本，袖口露出半截和林砚秋同款的银杏手链。原来姑姑早己在细节里埋下温柔的呼应，让两个从未谋面的女人，通过她的讲述，在时光里完成了某种静默的握手。
八月的台风天，狂风拍打着老洋房的玻璃窗。张玉骋和林砚秋在储物间整理旧物，纸箱里掉出个铁盒，里面是方雅的胶片日记：每卷胶片盒上都写着日期和短句，“2022.7.15 阿骋陪我蹲守旧书店，他的白衬衫沾了油墨味”“2023.4.8 他说以后要开家电影院，把我的名字刻在门框上”。
“她的字和你很像。”林砚秋摸着盒盖上的刻痕，忽然轻笑，“连画胶片的小习惯都一样——你看，这个‘35mm’的‘m’，最后一笔总带个小勾。”
雨声在屋顶轰鸣，张玉骋忽然抽出最底层的信封，里面是方雅未寄出的明信片，地址写着“未来的我们”：“等老了就养只橘猫，趴在放映机旁打盹，胶片的光会在它毛上织出星星。”
林砚秋的手轻轻覆上来，无名指上的银戒贴着他的指节：“温哥华有对老夫妻，把车库改成迷你放映室，每周六放老电影给邻居看。他们说，回忆不是用来锁在盒子里的，是要拿出来，像胶片一样，在光里转动，才能看见新的故事。”
重阳清晨，张玉骋站在方雅墓前，新栽的小玉兰树苗在晨露里舒展叶片。林砚秋抱着束雏菊蹲下身，用手帕擦拭墓碑边缘：“婷姨说你总在她忌日穿她喜欢的藏青色，其实她更想看见你穿浅灰——就像今天这样，看起来很温暖。”
碑脚不知何时多了个玻璃罐，里面装着糖藕的糖霜碎末，和一张字条：“我问过妈妈，她说糖藕要煮到糖汁渗进每丝藕孔，就像想念会慢慢融进日子里。砚秋姐做的糖藕很好吃，下次带她来，我想看看她的眼睛，是不是也像星星。”
张玉骋忽然想起昨夜视频时，林砚秋对着空气说：“方雅，你的阿骋现在会在咖啡里加两勺糖了，不再像你说的‘苦得像未显影的胶片’。”此刻风掠过墓园，玉兰树苗的枝条轻轻摇晃，像在回应某个只有时光能听见的约定。
次年春分，“时光电影院”门前的玉兰树开得正好。张玉骋站在新挂的木牌前，“方雅”两个小字被刻在“林砚秋”旁边，中间是枚胶片形状的装饰。张浩晨骑着摩托呼啸而过，车把上绑着给新人的红丝带：“老五，电影要开始了，你的‘双女主放映’可别迟到！”
放映厅里，《神女》的光束扫过坐满人的影厅。林砚秋握着张玉骋的手，无名指上的银戒闪着光——那是用方雅胶片盒的金属扣改的。当阮玲玉将糖果塞进孩子手中时，前排忽然有个小女孩举起棉花糖，糖渣落在座椅上，像极了那年游乐场的午后。
散场时，玉鸾抱着笔记本跑过来：“五哥，砚秋姐在观众留言墙写了句话！”泛黄的胶片标签上，钢笔字洇着墨香：“感谢你让我的‘现在’，有了和‘过去’握手的勇气。”
张玉骋望向银幕，光斑正在收束，却在黑暗中看见无数光点在浮动——是记忆，是未来，是所有未说出口的“以后”。他忽然明白，姑姑说的“回甘”从来不是遗忘的甜，而是允许自己带着遗憾去爱，就像胶片穿过放映机的光束，那些曾以为会撕裂的伤，最终都会变成光的形状，在时光里，织就新的银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