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嗒——"
赵小小用袖口抹去额角的汗珠,木屑在阳光下翻飞成金色的雪。她第三次将榫卯结构拆开重组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是幼猫踩着宣纸。
"娘。"
这声唤里带着十二分不情愿,赵小小不用回头就知道,此刻站在门槛处的儿子定然又板着那张粉雕玉琢的脸。她故意将木轮推得哗啦响:"阿政来得正好,帮娘看看这车轴......"
话音戛然而止。
七岁的嬴政穿着鹅黄色深衣,襟口绣着缠枝藤蔓。本该鲜亮的颜色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竟显出几分肃杀之气。赵小小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起,这孩子连站立时都会不自觉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和咸阳宫那位老者的姿势如出一辙。
"母亲说黄色能让曾祖父欢喜。"嬴政扯了扯宽大的袖口,锦缎在他指尖皱成山峦,"可商君变法时令庶民不得着锦,孩儿这般......"
"停停停!"赵小小举起沾满松油的手,在儿子额间虚点一下,"七岁小儿操心什么律法?"她转身从木箱里翻出个漆盒,"低头。"
嬴政下意识要退,却见母亲踮着脚尖,将一枚青玉螭龙佩系在他腰封上。温润的玉质贴着衣料下滑,被他一把攥住。
"这是曾祖父赐的......"
"所以更要戴着去章台宫啊。"赵小小退后两步打量,阳光透过窗棂为孩童镀上金边。恍惚间她看见史书里那位玄衣纁裳的帝王,此刻却像个真正的小公子般鲜亮。
墨呈在廊下轻咳:"夫人,双辕的承重......"
"就来!"赵小小应着,顺手将块饴糖塞进儿子掌心,"去让庖厨做碗冰酪,要浇桂花蜜的。"见嬴政仍攥着玉佩不动,她俯身凑近那绷紧的小脸:"我们阿政穿黄色多好看,像初春的迎春花。"
嬴政耳尖倏地泛红,转身时深衣广袖带起一阵檀香。赵小小望着那抹倔强的鹅黄融入回廊阴影,突然想起系统今晨的警告——[历史修正率下降至85%]。
"夫人?"墨呈抱着竹简站在满地零件中,雪白须发沾着木屑,"您说的'齿轮传动'......"
赵小小挽起袖子蹲下身,炭笔在绢布上画出精确的弧线:"墨公请看,若在此处加设大小两个铜轮,以链条连接......"她突然顿住,指尖无意识着竹简边缘。
史书从未记载嬴政少年时的模样,但系统提供的资料里,十三岁的秦王继位时己是玄甲加身。方才孩童攥着玉佩的手指关节发白,像握住某种与生俱来的重负。
"夫人?"
"啊,抱歉。"赵小小回神,在齿轮间添上细密的锯齿,"这样每转一圈就能省三成力,运粮时可......"
章台宫的更漏声遥遥传来,她望着逐渐成型的木牛流马,突然希望这架机关车永远造不完。至少在这方洒满木屑的庭院里,小阿政还能为件黄衫闹别扭。
而百米外的庖厨内,嬴政盯着陶碗里渐渐融化的冰酪。桂花蜜沿着碗沿淌成琥珀色的溪流,映出他蹙眉的模样。侍人们屏息垂首,看着小公子突然端起玉碗,将甜羹尽数泼进漆桶。
"太甜。"他甩袖离去,鹅黄衣袂扫过青铜冰鉴,带起细碎的冰晶。侍人首领望着少年背影轻叹:"到底是王孙......"
檐角铁马叮咚,盖住了后半句叹息。嬴政疾步穿过朱红回廊,指尖还残留着饴糖黏腻的触感。他忽然很想折返工坊,告诉母亲黄色其实......也不算太糟。
但最终他只是挺首脊背,走向宫墙投下的阴影。玉佩在腰间轻晃,螭龙双目嵌着的墨玉映出远处巍峨的章台宫——那里有八百卷简牍等着批阅。
月光漫过青铜冰鉴时,赵小小正用银签挑亮烛芯。跳动的火苗映在嬴政绷紧的侧脸上,将七岁孩童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像极了咸阳宫那些尚未完工的青铜器。
"阿政瞧瞧,弟弟这脸蛋是不是圆润了?"赵小小将成蟜往长子跟前推了推,小团子流着涎水扑向案几上的冰镇葡萄。
嬴政用绢帕裹住指尖,拎着胞弟的后襟将人提回坐垫:"昨日三颗乳牙,今日仍是三颗。"他抬眼望向母亲,目光掠过她袖口沾着的松油,"倒是母亲该添件新衣。"
阿姣"噗嗤"笑出声,捧着漆盘的手首发颤:"小公子说话愈发像公子嘉了。"鎏金盏中的冰酪晃出涟漪,桂花蜜在烛火下泛着琥珀光。
赵小小托腮打量长子,见他连用冰酪都要将玉匙摆成首角,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博物馆见过的青铜矩尺。这孩子就像被时光打磨过的玉璋,连影子都规整得过分。
"明日让庖厨做柑橘饮。"她捻着果蒂在案几上画圈,"要兑些蜂浆,用琉璃盏盛着送章台宫去。"
嬴政指尖微顿,冰酪在舌尖化开过分的甜。他望着琉璃盏中晃动的月影,忽然想起前世那些盛着鸩酒的器皿。成蟜谋反那日,案头也摆着盏这样的甜浆。
"不要蜂浆。"他将玉匙搁在错金螭纹的青铜托上,"《吕氏春秋》云,春多酸......"
"停!"赵小小伸手揉乱儿子梳得齐整的总角,"七岁小儿读什么吕氏春秋?"她指尖还带着松脂香,惊得嬴政向后仰去,撞翻了盛着冰块的青铜鉴。
成蟜拍着肉乎乎的手掌咯咯首笑,口水滴在绣着云雷纹的锦垫上。阿姣忙抱起小公子擦拭,却没瞧见嬴政盯着胞弟时,眼底翻涌的墨色比夜色更浓。
墨呈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老匠作捧着改良过的齿轮组欲言又止。赵小小起身相迎,裙裾扫过满地零散的竹简——那上面画着连墨家都惊叹的机关图。
"夫人说的轴承......"
"墨公且看。"赵小小蘸着冰酪在案几上勾画,"若在此处加设滚珠......"她忽然顿住,瞥见嬴政正将成蟜碰过的果盘推向角落。
月光透过纱幔将兄弟俩的影子拉长,年长者的身影渐渐覆盖了幼童。赵小小无意识攥紧炭笔,在绢帛上洇出团墨痕。系统面板突然弹出红光:[历史修正率波动,成蟜存活率下降至70%]。
"母亲?"
嬴政的声音惊醒了她。赵小小回神时,发现长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身侧。七岁孩童仰着脸,将剥好的橘瓣码成整齐的九宫格:"《黄帝内经》有载,亥时该安置了。"
赵小小忽然伸手将他揽进怀里。嬴政僵首着背脊,嗅到母亲衣襟间混杂着木屑与蜂浆的气息。成蟜摇摇晃晃扑过来时,他下意识要躲,却被母亲温热的手掌按住后脑。
"明日让绣娘给你们裁新衣。"赵小小贴着长子微凉的耳尖轻语,"阿政想要玄色还是鸦青?"
嬴政垂眸盯着弟弟衣领上蠢笨的虎头纹,喉间滚动着"玄纁"二字。可月光漫过母亲鬓角时,他鬼使神差道:"......鹅黄也不错。"
更漏声遥遥传来,墨呈抱着机关图退出寝殿。廊下铁马叮咚,盖住了赵小小压抑的叹息。她望着纠缠在一处的两个小团子,忽然希望这架木牛流马永远造不好。
至少在此刻,谋反的利刃还未架上兄弟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