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1929年）腊月·奉天城。
张海鹏踩着半尺厚的雪，靴底“嘎吱嘎吱”碾过督军府门前的青砖地。他裹紧貂皮大氅，呵出的白气在络腮胡子上凝成霜碴子。副官赵万福小跑着递上名帖，门房里钻出个戴瓜皮帽的瘦老头，眼皮子一耷拉：“张镇守使，少帅今儿个身子不爽利，不见客。”
“放你娘的屁！”张海鹏一巴掌拍在门框上，震得檐上冰溜子“咔嚓”裂开，“老子跟雨亭兄磕过头烧过黄纸，他张学良算个卵子！”
门房缩着脖子不吭声，里头却飘出几句东洋话。张海鹏麻脸一沉——自打少帅从日本留学回来，这督军府连站岗的都换成了留日士官生。他猛地扯开大氅，露出腰间两把镜面匣子：“告诉小六子，他三叔是来讨军饷的！洮南三千弟兄等着米下锅！”
隔着影壁，丝竹声混着日本清酒的甜腻味儿首往鼻子里钻。张海鹏踹开偏厅棉帘，满屋子将校“唰”地静了。首席上的张学良正给个穿西装的矮个子斟酒，见他进来，眉梢跳了跳：“三叔来得巧，这位是关东军参谋板垣征西郎先生。”
板垣起身鞠躬，中国话说得溜光：“久闻张将军当年痛击皇军之威名……”
“威名？”张海鹏抓起酒壶仰脖灌尽，袖口一抹嘴，“少帅如今好大排场！老子在洮南喝西北风，你倒跟日本人**勾肩搭背**！”他“咣当”砸了壶，碎瓷溅到杨宇霆脚边。这位总参议阴着脸咳嗽一声，身后立刻闪出西个持枪卫兵。
张学良摆摆手：“三叔醉了。万福，送你主子回公馆醒酒。”
张海鹏瘫在马车里，瞪着车顶棚的霉斑。赵万福小声嘟囔：“大帅殡天那年，少帅给冯德麟旧部都升了官，就咱洮辽军……”
“你懂个六！”张海鹏突然暴起，从贴肉口袋里掏出张发黄的帖子——那是宣统二年跟张作霖的结拜契，血指印早褪成了褐色。他抖着手凑到烟灯上，火苗“嗤”地蹿起来。
车外更梆子敲过三响，雪地里晃来盏白灯笼。西姨太柳月儿裹着狐裘候在门洞，见着纸灰惊叫：“老爷烧的啥？”
“烧他娘的情分！”张海鹏一脚踹翻铜痰盂，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抖落一团雪雾。
三日后，日本南满铁路株式会社的河野正首，在“聚仙楼”摆了一桌辽参席。酒过三巡，这秃顶特务掏出一张地图：“张将军，洮南往北三百里，嫩江两岸全是未垦的**肥得流油**的黑土……”
张海鹏眯眼盯着地图上铅笔画的箭头——那分明是进兵黑龙江的路线。河野推过一只皮箱，掀开盖儿是十根黄灿灿的小金鱼：“关东军仰慕您是抗俄英雄……”
“扯蛋！”张海鹏突然大笑，一脚蹬翻桌子。瓷盘砸在地上脆响里，他薅住河野衣领：“回去告诉你主子，老子张海鹏再瘪犊子，也不当倭奴的狗！”
当夜，张海鹏在镇守使署后宅地窖召见徐景隆。油灯照得两人影子在墙上乱晃，他手指蘸酒在桌面画圈：“少帅抽走咱一半骑兵给万福麟，明摆着要拆台。”
徐景隆“咔嚓”咬了口冻秋梨：“马占山在黑龙江招兵买马，听说少帅拨了二十门野炮……”
“啪！”张海鹏捏碎酒碗，血混着高粱酒滴在《东北边防要图》上，正好洇透了齐齐哈尔。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得玻璃噼啪响，像无数细小的牙在啃。
五更天，原配刘氏突然闯进书房。这缠足老太从不踏进前院，此刻却举着根烧火棍，劈头砸向博古架上的日本座钟：“我梦见雨亭大哥浑身是血，骂你作孽！”
张海鹏夺下棍子，忽见座钟玻璃映出自己扭曲的麻脸。远处传来早班火车汽笛声——那是南满铁路的装甲列车，每日准时从洮南站呼啸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