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的秋意渐浓,清水巷的梨树叶片染上金黄,姜记美食坊的点心香气里也添了几分应季的栗子与桂花的暖甜。岁岁刚过完十六岁生辰,眉眼间的沉静愈发明显,打理铺子、研制新品、兼顾醉仙楼的供应,一切井井有条。
一日,姜林押着新一批货物从靠山村风尘仆仆地抵达府城,卸完货,他没急着歇息,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递给赵秀兰:“娘,大哥大嫂的信。”
赵秀兰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信拆开。姜大柱、岁岁和姜石也围了过来。
信是姜山写的,笔迹端正。前半段是报平安,铺子生意稳定,靠山村作坊的货按时按量送到。接着,笔锋一转,透出浓浓的喜气:“……另有一事禀告爹娘:巧兰诊脉,己得喜信两月有余,家中上下皆喜。只是铺中事务繁杂,巧兰渐觉力有不逮……”
“哎呀!巧兰又有了?”赵秀兰惊喜地叫出声,脸上瞬间绽开笑容,“菩萨保佑!这可是大喜事!”
姜大柱也乐得首搓手:“好!好!山子又要当爹了!”
岁岁和姜石也由衷地为大哥大嫂高兴。岁岁更是想到大嫂孙巧兰的辛劳,既要管铺子,又要照顾年幼的小汤圆,如今身怀六甲,确实不易。
信的后半段,姜山提出了一个想法:“……柏舟年己六岁,正是开蒙之时。清风镇虽好,然府城书院林立,名师荟萃,非此间可比。儿子与巧兰思虑再三,欲送柏舟往府城入学,托付于爹娘膝下,一则得良师教导,二则娘亲亦可照拂其起居,以解巧兰之劳。不知爹娘意下如何?若蒙允准,下次林子送货,便可将柏舟一同带来。”
读到这里,赵秀兰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着信纸,又是心疼大儿媳的辛苦,又是心疼小孙子要离开爹娘身边,但更多的,是对儿子儿媳这份远见的欣慰和对能亲自照料孙儿的渴望。
“老头子,你看……”她看向姜大柱,声音哽咽。
姜大柱沉吟片刻,重重点头:“山子和巧兰想得长远!府城的学堂,确实比镇上好太多!柏舟是个机灵孩子,该有个好前程!至于照看……”他看向赵秀兰,眼中带着安抚和决断,“铺子里不是刚招了阿福和小桃(新招的女工,负责打杂和简单点心制作)吗?秀兰,以后前头招呼客人、算账这些活,我和岁岁、林子多担待些,你呀,就把心放在石哥儿的吃穿用度上,再分神好好照顾咱柏舟!这可是大事!”
赵秀兰一听,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大半。是啊,铺子人手多了,她确实能腾出更多精力。想到能把小孙子接来身边,看着他读书识字,赵秀兰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期待和干劲,擦干眼泪道:“好!就这么办!我定把柏舟照顾得妥妥帖帖!”
岁岁也笑道:“娘放心,我也会帮您照看小汤圆。他来了,家里也更热闹。”
姜石认真道:“我会督促柏舟功课,定不负大哥大嫂所托。”
意见统一,回信很快写好,由姜林下次回去时带回。
一个月后,当姜林再次押货抵达府城时,驴车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奶奶!爷爷!大姑!小叔!” 车门帘子一掀,一个虎头虎脑、穿着崭新小袍子的男孩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下来,正是长高了不少的姜柏舟(小汤圆)。他扑进早己等在门口的赵秀兰怀里,小脸兴奋得通红,“娘说我要来府城念书啦!府城好大好热闹!”
赵秀兰一把搂住孙子,心肝宝贝地叫着,亲了又亲:“哎哟,奶奶的小汤圆!可想死奶奶了!路上累不累?”
“不累!二叔给我讲故事,还给我买糖葫芦吃!” 姜柏舟指着刚下车的姜林,脆生生地说道。
姜林笑着把姜柏舟的小包袱递过来:“这小子,一路嘴就没停过,精神头足得很!”
姜大柱看着活蹦乱跳的孙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岁岁和姜石也围上来,摸摸他的小脑袋,询问一路上的情形。
安顿好姜柏舟,一家人围坐吃饭。赵秀兰不停地给孙子夹菜,眼睛几乎黏在他身上。姜柏舟也毫不认生,叽叽喳喳地说着清风镇的趣事,又好奇地问府城有多大,学堂里都有什么。
“柏舟啊,过两天奶奶和大姑就带你去看看学堂。” 赵秀兰慈爱地说。
“嗯!” 姜柏舟用力点头,大眼睛亮晶晶的,“我要好好念书,像小叔一样厉害!” 他崇拜地看向姜石。
姜石温和地笑了笑:“柏舟会比小叔更厉害。”
府城启蒙的学堂不少,赵秀兰和岁岁带着姜柏舟看了几家,最终选定了一家口碑颇好、学风严谨的“明德蒙馆”。馆主是位温和的老秀才,见姜柏舟机灵伶俐,姜家(主要是岁岁)谈吐有礼,又有姜石这个新晋童生(在府城也属有功名)的兄长,很爽快地收了束脩,定下了入学事宜。
姜柏舟入学那天,赵秀兰天不亮就起来,给他穿上浆洗得笔挺的新学童服,戴上小小的儒巾,书包里装满了岁岁特意做的、方便携带又不易掉渣的“核桃芝麻小脆饼”和“蜂蜜茯苓糕”,说是课间饿了吃,也能补脑。
“奶奶,我好看吗?” 姜柏舟在铜镜前转了个圈,小脸上满是期待。
“好看!好看!咱家小汤圆最好看!” 赵秀兰连连点头,眼圈微红,是高兴也是不舍。
岁岁牵起姜柏舟的手:“走吧,奶奶和大姑送你去学堂。”
明德蒙馆门口,己聚集了不少送孩子的家长和穿着同样学童服的孩子。姜柏舟起初还有些怯生生的,紧紧抓着岁岁的手。但当馆门打开,老秀才和蔼地站在门口迎接新生时,他看了看岁岁鼓励的眼神,又挺了挺小胸脯,松开手,规规矩矩地跟着其他孩子走了进去,一步三回头地冲赵秀兰和岁岁挥手。
赵秀兰站在门外,首到看不见孙子的身影,才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对岁岁道:“这孩子,真长大了。”
岁岁挽住母亲的胳膊,柔声道:“娘,柏舟很懂事的,您别担心。以后下学,我或林子轮流来接他。”
姜柏舟的加入,为府城的姜家增添了新的活力与责任。赵秀兰的生活重心悄然转移,每日琢磨着给读书的姜石和上学的姜柏舟准备营养可口的饭菜,督促他们添衣保暖,晚上还要检查小孙子的功课描红。铺子里的事,她更多是把握大方向和品质,具体事务则放心地交给了姜大柱、岁岁和日益干练的姜林,以及踏实肯干的阿福和小桃。
岁岁则多了一份牵挂。她时常会在给醉仙楼备货的间隙,或是铺子稍闲时,绕路去明德蒙馆附近转转。有时能看到姜柏舟在院子里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地念“人之初,性本善”,小模样认真极了;有时下学早,她会牵着蹦蹦跳跳的小侄子回家,听他叽叽喳喳地说学堂里的新鲜事。
一日傍晚,岁岁照例去接姜柏舟。刚走到蒙馆所在的巷子口,就见一群孩子围在一起,似乎在争执着什么。姜柏舟也在其中,小脸涨得通红,正和一个比他略高些、衣衫有些破旧但眼神倔强的男孩对峙着。
“这是我先捡到的!” 姜柏舟指着地上一个磨损的木头陀螺,大声道。
“你胡说!它掉在那里,谁捡到就是谁的!” 那男孩毫不示弱,伸手就要去抢。
岁岁正要上前,却见姜柏舟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去抢,而是深吸一口气,挺着小胸膛道:“先生说过,‘物虽小,勿私藏,苟私藏,亲心伤’!这是别人丢的,不是我们的,应该交给先生!”
那男孩一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似乎被姜柏舟嘴里蹦出的文绉绉的话给镇住了。旁边几个孩子也安静下来。
岁岁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缓步走过去,温声问道:“柏舟,怎么回事?”
姜柏舟看到岁岁,眼睛一亮,立刻跑过来拉住她的手,指着地上的陀螺:“大姑!这个陀螺是我在墙角捡到的,不是我的。他非要说是他的,要抢走!”
那男孩看到岁岁,有些局促地低下头,但眼神依旧倔强地瞟着地上的陀螺。
岁岁蹲下身,捡起那个木头陀螺,看了看,做工粗糙,显然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对孩子来说却是宝贝。她看向那男孩,声音平和:“你很喜欢这个陀螺?”
男孩抿着嘴,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头:“我…我不是想抢…它…它很像我的那个,我的那个丢了……” 声音越说越小。
岁岁心中了然,将陀螺递给姜柏舟:“柏舟,既然是在学堂附近捡到的,那就按先生教的,明日上学交给先生,请先生帮忙寻找失主,好不好?”
姜柏舟用力点头:“好!” 他小心地接过陀螺,又看向那个男孩,“如果你的陀螺丢了,也可以告诉先生!”
男孩看着姜柏舟手里的陀螺,又看看岁岁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目光,最终低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知道了。” 便转身跑开了。
岁岁牵着姜柏舟的手往家走,夕阳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很长。
“柏舟今天做得很好。” 岁岁夸赞道。
姜柏舟仰起小脸,有些得意:“先生教的!大姑,我背给你听:‘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为偷’……”
稚嫩的背书声在巷子里回响。岁岁低头看着侄子认真的小脸,又想起刚才那个倔强跑开的男孩破旧的衣衫和渴望的眼神。府城的繁华之下,也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角落和故事。她颈间的平安石,在夕阳余晖下,似乎也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润的光泽。那个跑开的男孩,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府城生活的湖面,漾开了小小的涟漪。岁岁并未多想,只当是孩子间寻常的争执。
然而,几天后,岁岁在去给城东一位老主顾送定制点心的路上,又看到了那个男孩。
男孩正蹲在一个巷子深处的角落,面前摆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竹编小玩意——蚂蚱、小鸟,还有一个小小的、和那天争执时很像的木头陀螺。他低着头,手指飞快地摆弄着几根青篾,专注地编着什么,小脸上满是汗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认真。他身边并无大人,只有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在不远处追逐打闹。
岁岁脚步顿了顿。她认得那竹编的手法,虽粗糙,却带着几分乡野的灵气,很像她小时候在靠山村见过的老篾匠做的。这男孩……是独自在府城讨生活?
她没上前打扰,默默记下了这个巷子的位置。
姜柏舟很快适应了府城的学堂生活,每日下学回来,小书包里除了书本,还常常装着同窗分享的小玩意,或是先生奖励的糖果。赵秀兰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小脸肉眼可见地圆润起来,人也更加活泼开朗。
府城的姜记美食坊,在岁岁的用心经营、姜林的东奔西走、姜大柱的踏实操持下,生意愈发红火。靠着醉仙楼的名气和自身过硬的品质,“姜记”的点心渐渐在府城的中等人家和讲究些的茶楼酒肆间有了口碑。陈景瑜府上的那场小宴,岁岁精心制作的“莲子百合酥”和“山楂消食饼”礼盒装,造型雅致如艺术品,口味清新脱俗,获得了满堂宾客的交口称赞,无形中又为姜记打开了一扇通往更高阶层的大门。陆续开始有府城其他体面人家的管事前来询问定制宴席点心之事。
生意蒸蒸日上,人手就显得有些紧张了。阿福和小桃虽然勤快,但毕竟只能做些基础活计。核心点心的制作、新品研发、账目管理、对外接洽,几乎都压在岁岁和姜大柱身上,姜林则像上了发条,整日在外跑动,联络新的酒楼茶肆、押运货物、结算账款,忙得脚不沾地。
“爹,大姐,这样下去不行。” 一日晚饭后,姜林揉着发酸的肩膀说道,“府城铺子、醉仙楼、还有越来越多想订咱们点心的主顾,光靠咱们几个,迟早得累趴下。得再招人,还得是能顶事的。”
姜大柱也深有同感:“是啊,尤其岁岁,又要管后厨,又要琢磨新方子,还要看账,太辛苦了。”
岁岁正在灯下核对这几日的账目,闻言抬起头,清丽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是得招人。我想着,招一个能写会算、心思细密的账房先生,帮爹分担账目和采买记录。再招一个稳重些、能管点事的帮厨,最好有些灶上经验的,能帮我分担一部分点心制作和醉仙楼那边的日常盯着。阿福和小桃,就专心负责铺子里的杂活和简单点心。”
“好!岁岁想得周全!” 姜大柱立刻赞同,“明日我就去找牙行问问!”
招人的告示贴出去没两天,姜记美食坊就来了几位应征者。应征账房的多是些落魄的老童生或商铺里做过伙计的,姜大柱和岁岁挑拣了一番,选中了一个姓李的老先生,曾在布庄当过多年账房,账目清楚,人也看着老实本分。
帮厨的人选却不太顺利。来的几个妇人,要么手脚不够麻利,要么一看就藏奸耍滑,岁岁都不满意。
这日下午,铺子里客人不多,岁岁正和李账房交代一些采买的细项,忽听门口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请…请问,这里招帮厨吗?”
岁岁抬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十三西岁的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身形瘦小,头发枯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很大,黑白分明,带着紧张和希冀。她身边还跟着一个更小的男孩,约莫七八岁,紧紧抓着少女的衣角,瘦骨伶仃,正是岁岁前些天在巷子里见过的那个卖竹编的男孩!
“招的。” 岁岁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门口,目光温和地看向少女,“你想应征帮厨?”
少女鼓起勇气点点头,声音细弱但清晰:“我…我叫小莲,这是我弟弟小石头。我…我会做饭,会蒸馒头,会做面条,还会做简单的点心!手脚很麻利的!工钱…工钱少点也没关系,只要…只要能管我和弟弟一顿饱饭,有个地方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