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夜冻得人牙根发酸，苏绾捏着兵士掌心剥落的铜锈，在月光下泛着孔雀蓝。更夫倒地时仍攥着金柝，指缝里卡着半片碎金箔，边角染着极淡的沉水香——这是母亲当年给暗桩的辨认可信标记。
“戌时末的柝声短了半拍。”闻阙蹲在她身侧，披风扫过结霜的地面，手中十二具金柝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你父亲说过，柝声如人语，气短则势弱。”他指尖划过她冻红的手腕，那里还留着昨日搬运药材时蹭的艾绒，“还记得小时候偷学打柝吗？你总把‘当啷’敲成‘叮当’，惹得老更夫首笑。”
苏绾被他说得鼻尖微暖，指尖抚过柝身北斗纹缺星处：“那时父亲罚你抄《守夜录》，我偷偷在你墨里掺朱砂，结果满篇字都泛着红霜。”她忽然顿住，缺星处的铜皮底下，隐约露出半道狼首刻痕，“狼眼朝西，是西垒关粮草道，缺的是摇光星——父亲说过，摇光主夜，星缺则防疏。”
闻阙忽然握住她的手，将柝身贴向自己胸口：“听回音。”金柝的清响混着他胸腔的震动传来，比寻常柝声多了丝闷哑，“像人憋着咳，必是内里灌了东西。”他旋开柝底暗格，动作熟稔得仿佛回到十年前，两人躲在兵器库偷学开暗格的夜晚。
暗格里掉出半片丝帛，浸过毒蜡的表面印着歪斜的狼爪纹——沙蝎帮的劫粮密语。苏绾凑近细嗅，丝帛边缘有极淡的艾草味，与她腰间香囊相同：“是自己人传的讯，却被沙蝎帮中途截了。”她抬头望向闻阙，发现他正盯着丝帛上的齿痕，目光沉得像北疆的冰湖。
“他们用寒柝声乱我们的巡防。”苏绾解下腰间艾草囊，轻轻擦拭柝身，铜绿遇艾绒竟泛起金斑，“母亲说过，沉水香遇艾则显，这柝上的毒锈，原是用来掩真讯的。”闻阙忽然从袖中取出半块暖玉，正是她母亲当年给他们的“守夜玉”，贴在柝底暗格上，冰凝的铜扣“咔嗒”弹开。
“你还记得吗？”闻阙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闻，“侯府被围那晚，你抱着焦尾琴躲在柴房，我揣着父亲的金柝引开追兵。那时柝声太乱，你隔着墙敲琴应和，竟让我在乱军里辨清了方向。”
苏绾的指尖在柝纹上顿住，十年前的火光仿佛又在眼前：“后来你回来，柝身上全是血，却笑着说‘没敲错一声’。”她忽然发现柝身内侧刻着极小的“青鸾”二字，笔画间藏着父亲独有的颤笔，“父亲把密语刻在柝骨里，沙蝎帮永远不懂，真正的守夜人，是用骨血在听柝声。”
更鼓在远处破碎，这次的节奏混着马嘶。苏绾站起身，见小校抱着具染血的金柝跑来，柝身北斗纹缺了天枢星：“西垒关传来消息，粮草车被劫前，柝声突然低了三度！”
闻阙接过柝，指尖划过缺星处：“天枢主粮草，星缺则粮危。”他忽然望向苏绾，眼中映着她鬓间的青玉簪，“你父亲在《守夜录》写过，‘柝声乱时，看缺星所向，更看执柝人眸’——那更夫倒地时，眼尾是不是朝西？”
苏绾点头，忽然想起更夫袖口的九瓣石榴纹：“是母亲染坊的暗桩，沙蝎帮杀他，是要我们误信柝声己破。”她取出银针，在柝身缝隙里挑出半粒冰碴，“他们往柝里灌了雪水，冻住暗格，让真讯发不出去。”
闻阙忽然解下自己的狐裘，披在她肩上：“你总说不冷，手却冻得像冰柝。”毛领蹭过她耳垂时，他忽然轻笑，“当年在侯府，你偷穿你母亲的狐裘，结果被毛领埋住半张脸，还非要跟着父亲查案，说‘我能闻出毒香’。”
苏绾被他逗得一笑，指尖却没停，用银针撬开柝身夹层：“现在真能闻出了——这柝里的雪水，带着冰湖特有的腥气，正是沙蝎帮老巢的水。”夹层里掉出片枯叶，叶脉竟暗合西垒关布防图，“父亲说过，枯叶藏讯，需用体温焐化。”
闻阙忽然握住她的手，将枯叶贴在两人掌心之间：“就像当年焐化你冻僵的手指那样？”他的掌心滚烫，与冰冷的柝身形成鲜明对比，枯叶在热气中显出血字：“卯时三刻，粮车经霜谷，柝声为号。”
更夫营房传来异响，两人冲进去时，见名学徒正往柝里灌雪水，袖口绣着逆纹菊——沙蝎帮标记。学徒抬头看见他们，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却在看见苏绾鬓间玉簪时，突然松弛下来：“原来...是青鸾后人...”
苏绾的银针抵住他咽喉，却在他怀中发现半块玉佩，与她的玉佩纹路相契：“你是父亲旧部？”学徒惨笑：“沙蝎帮逼我们换柝声，说不换就屠了霜谷村...他们不知道，我们早把假讯藏在柝纹里...”
闻阙接过玉佩，背面刻着“枕戈待旦”西字，正是父亲笔迹：“霜谷村的百姓，当年受过你母亲的恩惠，染坊的石榴纹，是他们的护身符。”他忽然转身，对小校说：“传讯各营，按柝纹缺星处设伏，真正的粮车，会走北斗隐狼道。”
夜风卷着柝声掠过，这次的“当啷”声清亮如钟，混着闻阙披风上的艾草香，暖了几分。苏绾看着他在月光下调整金柝角度，让狼首刻痕对准西垒关方向，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金柝不是铜器，是守夜人的喉舌，寒夜越冷，声越要亮。”
“冷吗？”闻阙忽然回头，见她盯着柝纹出神，伸手替她拢了拢狐裘，“等打完这仗，回侯府让厨下熬碗姜枣茶，就像你母亲当年总给我们备的那样。”
苏绾望着他眼中的自己，鬓间玉簪与柝身双螭纹相映，忽然明白，这十年的血与火，早把两人的命与北疆的柝声、父母的遗志，牢牢铸在了一起。当卯时的柝声准时响起，带着破寒的清亮，她知道，这声柝响，既是警讯，也是父母在天之灵，对他们的一声轻唤。
（第三十五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