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雁门关外飘着细雪，苏绾蹲在篝火旁翻动陶瓮里的煨芋，红泥小火炉的炭火映得她睫毛发亮。芋皮裂开的“滋滋”声中，她忽然停住——最底下那颗芋艿的脐部泛着青斑，形状竟与沙蝎帮的蝎尾纹相似。
“又在验毒？”闻阙的皮靴碾过积雪，披风上的冰碴子落进火塘，溅起细碎火星。他解下腰间的火魂刀，刀柄双螭纹在火光下与苏绾腕间的银镯相映，“今早猎户送来的芋种，说是从山南冻土挖的。”
苏绾用银针戳破青斑，针尖冒出极细的蓝烟：“是‘寒毒芋’，根部浸过雪蚕毒液，”她剥开芋皮，内里的芋肉竟缠着丝冰蓝色纹路，“沙蝎帮把毒种埋在必经之路的冻土下，借冬日煨芋的习俗下毒——体温化毒，顺着脾经入脉。”
闻阙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她颤动的眉梢：“你鬓角沾了炭灰。”话音未落，指尖己轻轻替她拂去，戴着手套的掌心残留着篝火的暖意。苏绾耳尖发烫，想起昨夜在城关看见他赤膊练刀，肩背旧疤在月光下泛着淡红，像极了她绣在茱萸囊上的火焰纹。
“把这些毒芋切片，用雪水浸泡三个时辰，”她将陶瓮推到他跟前，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薄茧，“当年在侯府后园，你总偷我煨的芋，现在倒成了验毒引子。”闻阙低笑，声音混着炭火的噼啪声：“十岁那年你煨的芋太烫，我嘴馋咬了一口，被你笑了整冬——说我像被烫到的小獾。”
雪片突然大了起来，苏绾将火魂石塞进他掌心：“握着暖手，你新伤未愈，别染了寒毒。”闻阙却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指尖按在自己左胸：“这里比火塘暖，”他望着她骤缩的瞳孔，耳坠上的冰棱恰好坠在她手背上，“昨夜替你挡那记蝎尾镖时，就想这么告诉你。”
帐外突然传来骚动，青鸾卫小旗抱着个漆盒闯入：“苏姑娘，东市药铺送来的‘雪顶芋’，说是西域商人特供。”苏绾掀开盒盖，十二颗芋艿整齐码放，芋脐处都点着朱红印记，像极了沙蝎帮的“蚀心痣”标记。
“用《山家清供》的‘煨芋法’，”她取出银针依次刺入芋脐，第七颗芋艿突然喷出黑血，在雪地上腐蚀出焦痕，“毒藏在芋脐的朱红里，遇热则发——这是沙蝎帮新的‘红炉劫’，借冬日围炉宴，让贵人自己烤毒芋。”
闻阙忽然抽出短刀，刀柄上缠着的红绳正是苏绾五年前送他的平安结：“他们跟踪了三天，算准我们今夜宿营会煨芋，”他望着漆盒底部的冰蚕纹路，与苏绾父亲手札里的沙蝎帮图腾完全一致，“真正的杀招，藏在给主帅的‘雪顶芋’里。”
苏绾打开随身的螺钿药箱，取出父亲遗留的“阴阳验毒铲”——半柄铜铲嵌着火魂石，半柄银铲刻着医经：“把毒芋放在红炉上烤，”她将铜铲置于火塘，芋肉里的冰蓝纹路遇热竟化作蝎形，“沙蝎帮以为我们会用寻常煨法，却不知火魂石能逼出寒毒。”
闻阙忽然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烤得金黄的芋艿，表皮还留着牙印：“方才在帐外捡的，”他递到她唇边，芋香混着雪气扑面而来，“猎户家的小丫头非要给我，说看我总盯着你煨芋，像极了她哥哥看嫂子的模样。”
苏绾咬了一口，温热的芋肉在舌尖化开，混着若有若无的艾草香——正是她惯用的防蛊配方。她忽然想起及笄那年，闻阙冒雪翻墙进侯府，衣襟上全是冰碴，却硬塞给她一包煨芋：“路上捡的野芋，烤得有点焦，但甜。”如今他指尖的温度，比当年的煨芋更暖。
帐外传来战马嘶鸣，探马浑身是雪地闯入：“将军，前方驿站发现三具尸体，喉间卡着半块煨芋，指甲缝里有冰蚕鳞粉！”苏绾擦了擦手，将阴阳验毒铲递给闻阙：“走，去瞧瞧‘雪顶芋’的毒计——顺便教教沙蝎帮，什么叫‘煨芋需分阴阳，下毒莫碰真心’。”
驿站厢房的火塘还燃着余烬，三具尸体围炉而坐，面前的陶碗里堆着烤焦的芋皮。苏绾蹲下身，用银针挑开死者眼皮，瞳孔里浮着冰蓝色的蝎影：“毒从芋肉入，顺着胃经攻心，”她掰开死者牙关，喉间果然卡着半块芋艿，芋脐处的朱红己渗进喉头，“和我们收到的‘雪顶芋’同出一辙。”
闻阙的短刀划过火塘边缘，刀身映出苏绾垂眸验尸的侧影：“沙蝎帮这次学聪明了，”他指着死者袖口的青鸾纹，绣线里混着冰蚕丝，“用我们的服饰纹样做掩护，却在芋脐下毒。”苏绾忽然轻笑，指尖划过死者腰间的荷包，里面掉出片火魂石碎屑——正是她方才分给青鸾卫的防毒药引。
“他们不知道，”她将碎屑放在火塘上，蓝光闪过，死者喉间的蝎影竟开始扭曲，“所有‘雪顶芋’的毒种，都被我提前用艾草熏过，”望着闻阙眼中的微光，她忽然凑近他耳边，“就像你不知道，我今早替你缝的护腕里，除了火魂石，还有半片烤芋的碎皮——能解百寒毒。”
雪越下越大，驿站外的青鸾卫己开始清扫积雪。苏绾坐在火塘边，看着闻阙用短刀削芋皮，刀柄红绳在火光下晃出暖光：“记得你第一次带我煨芋吗？”她忽然开口，“在侯府西角门的老槐树下，你偷了厨房的炭盆，结果把树皮烤焦了半片。”
闻阙手顿了顿，芋皮刀工突然乱了：“那时总觉得，你蹲在炭火前的样子，比侯府的灯笼还亮，”他将削好的芋艿递给她，指尖不小心碰到她掌心的薄茧，“后来才知道，你是在煨芋的时候，偷偷练父亲教的验毒术。”
苏绾咬了口芋艿，甜香混着炭火气息在唇齿间萦绕：“其实那天，我看见你袖口的血渍了，”她望着他下意识遮掩的左手，“替我挡刺客时划的伤，却骗我说摔进了雪堆。”闻阙忽然抬头，雪光映得他眼底清透：“你总说我傻，可你又何尝不是？明明怕火，却为了验毒，整夜守着红炉。”
驿站的木门被风雪撞开，阿朵抱着件狐裘冲进来：“姑娘，外头雪没过马膝了！”苏绾刚要起身，闻阙己将狐裘披在她肩上，自己却只穿件单衣：“我去安排加固营帐，”他转身时，苏绾看见他内衬上绣着的青鸾纹，正是她去年亲手补的针脚。
“等等，”她叫住他，从药箱取出金创膏，“你肩伤在渗血。”闻阙乖乖地掀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新伤，周围还缠着旧疤——那是五年前替她挡箭留下的。苏绾的指尖忽然颤抖，金创膏抹到一半，忽然被他反握住手腕：“疼的是你，”他望着她手背上的烫疤，“每次看你守着红炉验毒，这里就像被火烤着。”
雪片落在火塘边缘，瞬间化作水汽。苏绾忽然轻笑，将金创膏盖好：“傻大个，我这是火魂石认主的印记，”她指尖划过他喉结，“倒是你，总把伤藏着，以为我看不出？”闻阙耳尖通红，突然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这里跳得快，你验验，是不是中了‘相思毒’？”
驿站外的风雪呼啸，驿站内的火塘却暖得人心发颤。苏绾望着他眼中倒映的火光，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火魂石遇真阳则燃，遇真情则暖。”此刻闻阙掌心的温度，比任何红炉都更炽热，而他替她挡住风雪的模样，比任何煨芋的甜香都更让人安心。
当第二波探马送来沙蝎帮的消息时，苏绾正在教青鸾卫分辨“雪顶芋”的毒种。闻阙倚在门边，看着她鬓角沾着的炭灰，忽然觉得，这漫天风雪里，最暖的不是红炉，是她眼中映着的人间烟火，是她掌心握着的煨芋香甜，是两人在二十年光阴里，用伤痕与温情煨出的，比雪更净、比火更烈的，真心。
雪停时，苏绾将最后一颗无毒的芋艿塞进闻阙手里：“带着，路上饿了吃，”她望着他披风上落着的雪花，忽然想起十岁那年他冒雪送芋的模样，“其实那年的煨芋，是我吃过最甜的。”闻阙低头咬了口，芋香混着她指尖的药味，在舌尖绽开——原来最甜的煨芋，从来不是火候刚好，而是递芋的人，眼里藏着比红炉更暖的光。
（第五十一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