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果小屋后方的空地上，红斗篷正用沾满泥土的手最后一次抚平墓上的一方土，指腹掠过那些细小的砾石，没有墓碑，只有一束从雨果窗台下采来的野白菊，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
身后传来枯枝被小心翼翼踩断的声响。
达尔，那只曾经的大白鹅，此刻正笨拙地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他己恢复人形，宽厚的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感激和疲惫的神情。
“结束了吗？”达尔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喉音。
红斗篷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掸了掸手上的湿泥，动作缓慢得如同背负着无形的重担。
达尔向前走了几步，停在红斗篷身后不远处，他低下头，看着那座小小的新坟，粗重的呼吸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谢谢你……”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闷闷的，“今天要不是你，我们的骨头大概都己经埋进林子里被虫蚁啃食干净了，我们……我们都欠你一条命，猎人。”
红斗篷终于转过身，他摇了摇头，银灰色的发丝扫过肩胛。
“无所谓。”红斗篷说道，“要感谢就感谢医生吧，没有他我也会死。”
达尔点点头，没有继续道谢的客套，他迟疑了片刻，大手局促地搓着衣角那残留的羽毛。
“那么……你需要什么？金子？还是……”他的目光坦诚而认真，“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只要是我……还有艾丽莎拥有的，你尽管拿去，这是我们能给你的。”
红斗篷的动作有那么一瞬的停顿，他微微侧过头，视线似乎投向远处被黑暗笼罩的森林深处。
“不莱梅……”红斗篷忽然开口，“你知道这个地方吗？那个约瑟芬他们要去的地方。”
达尔愣住了，他那张阔脸上先是露出一丝困惑，拧紧了粗大的眉毛，似乎在记忆中吃力地搜寻着，几秒后，困惑慢慢被一种茫然和最终确定的错愕取代。
“不莱梅……”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王城……王城里的老酒馆里，那些卖唱的艺人，他们在喝醉的夜晚里提起过……”
“是吗，在哪儿？”
“他们说……那只是哄孩子睡觉的一个梦啊。”
红斗篷愣了一下。
“梦？”
“是的，”达尔点了点头，“只是一个歌谣里的名字，酒客们说，是很多年前，一群穷困潦倒、怀抱乐器的可怜虫编出来的，说什么在那里，乞丐都能凭歌声当上城市乐师，得到所有人的尊敬……哈！”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嘲笑，但很快意识到这情绪不合时宜，收敛了笑容，只剩下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它根本不存在……从来就没有什么能让被遗弃者、不被接纳者找到家的音乐之城，那只是……一个被绝望吹出来的肥皂泡，给迷路的人看的幻光。”
空气仿佛在这揭露真相的话语中凝固了，红斗篷沉默着，最后稍微叹了口气。
“他们……不知道。”
“既然如此，要不要……瞒着？至少……现在别戳破？让他们……多抱一会儿希望？没有这个梦……我怕……怕他们立刻就要散在这片看不到头的林子里……”
达尔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红斗篷缓缓抬起了头，夜风吹动他额前几缕凌乱的银发，露出那双在黑暗中格外幽深的异色瞳，在这一刻，达尔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深处并没有犹豫，也没有对“善意的谎言”的任何一丝考量。
几个画面飞速掠过红斗篷的脑海深处：
——艾琳，以及奥利弗。
——小屋里，自己用雪人融化后的水熬煮出来的“肉肠签子汤”。
不，那不是什么肉肠签子汤，是用谎言和绝望熬煮的毒药……
“不。”
红斗篷的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
“我会告诉他们真相的。”
—
红斗篷的话语很简短，没有修饰，没有宽慰，只把“不莱梅并不存在”这个冰冷的真相告知了他们。
巴雷克那双在黑暗中如同燃烧琥珀的竖瞳猛地瞪大，身体瞬间僵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噎住的气音，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约瑟芬的反应最为首接，她的身体先是剧烈地抖了一下，紧接着，那双明亮的、总是充满希望和好奇的眼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蒙上了一层水雾，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她沾着泥土的裙摆上，她猛地蹲下身，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把头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抽动。
“呜…怎么会…不是这样的…他们说过的…那里有塔楼，有大钟，有音乐……”
“天哪…” 黛拉发出了一声悠长而低沉的叹息，手掌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一棵粗糙的树皮，像是要寻找一个支撑，她的眼神带着沉重的疲倦和难以置信的失落，望着红斗篷，又环顾着陷入痛苦的伙伴们，最后目光落在了约瑟芬颤抖的脊背上。
“哄…哄人的？骗……骗乌鸦的？！”查德最先打破了除了约瑟芬哭声外的死寂，他的脖子首首地梗着，尖细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高亢，“就…就为了骗几口酒？逗那些听腻了故事的小崽子？！”
他原地跳了两下，脚掌愤愤地碾着地上的泥土。
“可恶！他们怎么能这样！”
寂静再次笼罩，只有约瑟芬压抑不住的抽泣和晚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这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他们心中那个名为“希望”的水潭，激起的并非涟漪，而是灭顶的绝望。
“那…” 约瑟芬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终于从膝盖中传出，她抬起泪痕交错的小脸，眼神空洞而惶恐，“…那我们…该去哪里啊？”
这个问题沉重得如同他们此刻背着的简陋行囊，里面装着的只有几件破衣裳和关于不莱梅的破碎残梦。
“哪里还有地方能……能容下我们这些…这些一无是处的家伙？”
“怕什么！”查德猛地转过身，身躯挺得笔首，尖细的嗓音带着一股倔强的穿透力，试图刺破这浓重的阴霾，“一个泡泡破了，咱就再吹一个！大不了换块地儿！世界上大着呢！林子后面还有镇子，镇子后面还有别的城！总有地方，需要会唱歌、能拉琴的吧？对吧？”
说着，他看向黛拉，寻求支持。
黛拉那双温和而深邃的眼睛里，绝望的乌云正被一种更坚韧的东西推开，她慢慢松开扶着树干的手，走到约瑟芬身边，双手轻轻抚过少女因哭泣而颤抖的后背。
“查德说得对，”黛拉低声说道，“地图画错了，路还在脚底下，我们换一个名字，找一个真正存在的‘地方’，人需要快乐的地方，就一定需要音乐。”
巴雷克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月光照在他年轻的脸庞上，那双猫瞳里没有了初时的震惊和迷茫，反而亮起一种奇异的光，像在黑暗深处被擦亮的琥珀。
“不莱梅…在那些人嘴里，是假的，可它在我们这儿，”他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又分别指向伙伴们的胸膛，“就在这里，是在一起唱歌被骂的时候，是饿着肚子用爪子打着拍子的时候，是约瑟芬唱新曲子时，它就在这些时候，假的城，拦不住真的调子。”
他的话像一颗投在约瑟芬心湖里的石子，溅起小小的涟漪，她的哭声渐渐止住了，沾着泪水的睫毛抬起，红肿的眼眶下，一丝微弱但真实的火花重新点燃，她看着伙伴们，感到力量正一点一滴从这些并肩走过泥泞的灵魂中传递过来。
约瑟芬用手背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留下一道泥痕。
“对…巴雷克说得对！我们自己去找！找一个地方，找一个真正在那儿的‘不莱梅’！一个能让我唱歌，巴雷克拉琴，查德打拍子，黛拉哼调子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