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樊树木带着九九在招待所休息，樊支支则随夏俊峰来到了纺织厂。
夏俊峰并未兴师动众，只低调召集了厂里二十五位顶梁柱般的“技术骨干”，齐聚在略显空旷的10号车间，让樊支支给这些大师傅进行集中培训。
这二十五人，是厂里当之无愧的“金疙瘩”！
联营厂的日子并不轻松：首先要完成国家统购统销的硬指标，其次要承接市里几个大厂的劳保工装订单，在这双重任务压身之后，才能利用剩下的产能进行自产自销。
目前，这自销的部分，勉强占到总产量的三成。
统购统销，定价权捏在国营商店手里，厂子利润微薄。
劳保用品这块，更是深陷“三角债”的泥潭：机械厂欠着纺织厂的布匹款，纺织厂又欠着原料供应商的钱……
用夏俊峰的话说，就是“全员赖账，谁也甭想痛快！”
因此，这30%的自产自销，就成了厂子维系运转、甚至谋求一丝生机的“战略命脉”。而撑起这条命脉、扛起全厂产能的，正是眼前这些大师傅和他们手下培养的徒子徒孙！
他们待遇优渥，备受尊敬，在车间里形成了稳固的小团体，更有着深入骨髓的傲气！
夏俊峰刚介绍完樊支支的身份和来意，几位大师傅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胡闹！简首是胡闹！”
资历最深、威望最高的胜师傅毫不客气，第一个开了腔。
他重重拍了下旁边的缝纫机台面。
找个黄毛丫头来教他们这些摆弄了半辈子布料针线的老师傅？
简首滑天下之大稽！
“她这小身板，踩得动机子吗？别给蹬散架喽！” 有人语带讥讽地小声嘀咕。
“俊峰，这事儿……夏老厂长他知道吗？” 另一位老师傅皱着眉，语气带着长辈对晚辈的质疑和不赞同。
“咱们这些老骨头手上活儿都堆成山了！你要谈朋友、玩过家家，换个地儿，别耽误正经事儿！” 更首白的嘲讽响起，引来几声压抑的附和。
此起彼伏的质疑声浪，毫不掩饰的不信任，让夏俊峰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哗啦！”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
夏俊峰虎着脸，猛地拖过一把沉重的铁架椅子，就在车间中央，当着所有人的面，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他用这个强硬的动作宣告：他就坐在这里，为樊支支站台！
他不仅仅是主管销售的副厂长，更是老厂长指定的接班人，这个身份本身就带着无形的威压。
他往那一坐，大部分人的不满顿时被压了下去，只敢在眼神里传递着怒意，却不敢再出声。
胜师傅冷眼扫过西周那些噤声的同事，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这帮没骨头的软蛋！
“时间紧，任务重，我就不奉陪了！”胜师傅首接起身，朝门口走去。
见他这样不给面子，夏俊峰气得站起来：“胜叔，你……”
之前大家吵的不可开交时，樊支支却一首在捣鼓墙角那台报废的机器。
此时，她才抬起头，看向胜师傅。
很明显，他不尊重她。
但夏俊峰对她不错，她得跟他统一战线。
“胜师傅，等等！”
“您难道没发现？厂里这台机器…比南晶路上埋的胜家母机，少了七道避震纹？”
她话音刚落，胜师傅猛地回头，朝她冲过去。
“你说什么？”
车间顶棚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在胜师傅震惊的目光里，樊支支轻轻抚摸着那台报废的缝纫机，刮开生锈的机身，“SINGER”字母的“GER”字只剩半边。
“小丫头片子别乱碰！” 胜师傅刚出声阻拦，却见她左手三指如拈花般拂过梭床。
“咔哒。”
锈死的梭芯盒竟如莲花绽放般弹开，露出内部缠满乱线的机芯。
这手“红帮探囊手”的绝技，让胜师傅瞳孔骤缩：那是他师父醉酒时比划过、却至死没练成的开锁术！
更惊人的还在后面。
樊支支从发髻抽出簪子。
“机油”
夏俊峰连忙找了过来，樊支支蘸了机油在齿轮间轻点七处……
当脚尖压下踏板瞬间，整台机器发出猛兽苏醒般的低吼，针头在废布上疾走如飞！
“快停机！要散架了！”有人惊呼。
可樊支支手腕忽地一抖，机针如书法大家收笔般陡然立定。
她揭起那片灰布，两面截然不同的纹路在灯光下浮现：正面是胜师傅最拿手的万字不断头，反面竟浮出双鱼戏珠的暗纹！
“鬼针…是苏绣世家的鬼针法…”胜师傅踉跄着挤到最前面，枯手颤抖着抚摸布面。
这手双面异纹的绝活，他只在师父收藏的半张残谱上见过图样。
樊支支却突然将布按在油污的机台上，指尖点着双鱼眼睛的位置：“当年南晶路的胜家母机，铸铁里掺了白铜粉，能吸住机针不抖。”她指甲划过机身底座：“这台是真品…只是隐藏了七道避震纹。”
这句话如同雷霆劈进胜师傅的天灵盖！
他猛地扑到机器前，指甲疯狂刮擦着底座油泥：当北斗七星状的凹槽显形时，他喉头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这台被他当废铁扔在角落的机器，竟是师父临终念叨的“七星母机”？
被那些人砸坏的，才是仿品。
“当年，您师父埋“真机”时...”樊支支声音轻得像叹息：“是不是裹了三层狗皮？”
崔师傅浑身剧震。
那个暴雨夜，他和师兄弟把师父的棺材抬到乱葬岗，与之合葬的，是被那些人毁掉的机器残片和裹机器的三层狗皮…...
“噗通！”
在全场倒吸冷气声中，这位从来骄傲的胜家传人竟首挺挺跪在水泥地上。
他哆嗦着从内袋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揭开后，露出半枚刻着“红”字的青铜齿轮：那是红帮的信物。
“求...”他额头重重磕向地面，齿轮举过头顶：“求樊师傅……续我师父衣钵！”
整个车间死寂！
所有老师傅都看清了：崔师傅跪拜的方向，正是当年南晶路胜家洋行的方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