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池殿后厨蒸腾着白雾,赵小小挽起织锦袖口,将晒干的黄芪投入陶甑。鎏金提梁壶里的雪水正咕嘟冒泡,映得她眉间金箔花钿忽明忽暗。
"太后当真要把韩非公子留在宫中?"胡老太太着青玉药杵,望着廊下捧着竹简匆匆走过的韩非,"老身听说昨日他与萧何论道,险些掀了东厢的漆案。"
赵小小将煨好的参茸羹盛进错金盏,指尖在盏沿轻轻一叩:"当年商君与甘龙在渭水辩法,不也掀了穆公台?"她忽然轻笑,眼尾朱砂痣随着动作微颤:"您瞧这药膳,若只放甘草固然温补,总要添些黄连才能固本。"
话音未落,西偏殿突然传来成蟜的欢呼。透过雕花窗棂,只见小公子正踩着漆案,将嬴政的玄色大氅披在肩上,对着铜鉴摆弄玉冠。韩非握着刻刀的手顿在半空,竹简上的"术势"二字洇开墨痕。
"这小子......"赵小小摇头,将温好的醴酪递给宫人:"给老秦王送去时,记得说是长安君亲手熬的。"她望着幼子蹦跳着去扯韩非的衣带,忽然压低声音:"韩国宗庙虽毁,可韩非腰间还悬着新郑的铜符呢。"
胡老太太浑浊的眼眸猛地睁大。檐角铜铃恰在此时被朔风撞响,惊起寒鸦掠过殿宇重檐。远处校场传来蒙恬操练兵戈的呼喝,与东厢激烈的辩论声交织成奇异的韵律。
"网上请看!"韩非挥袖扫开满地竹简,指尖点在地图上的函谷关:"商於之地乃秦之咽喉,当效法吴起练魏武卒......"
"谬矣!"萧何抓起算筹在沙盘上排布:"昔年齐技击遇上魏武卒,不过三日便溃不成军。依臣之见,当以军功爵制......"
嬴政忽然起身,玄色深衣上的蟠螭纹在烛火中游动。他伸手按住两人肩头,十岁孩童的手掌尚不及半大,却让两位谋士同时噤声。"商君变法时,可没说过魏武卒与齐技击不能同存。"少年秦王的声音清冽如冰凿,"明日早朝,寡人要见大良造。"
赵小小端着药膳绕过回廊时,正听见这句。她驻足在描金屏风后,看着儿子稚嫩却挺拔的背影。阳光透过云母窗格,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虎符纹样。
章台宫的沉香随风飘来。老秦王倚在鹿皮软榻上,面前摊着韩魏边境的布防图。见赵小小进来,他屈指敲了敲案几上热气腾腾的铜鼎:"奻奻这涮锅,比太医令的汤药管用多了。"
"父王又取笑儿臣。"赵小小将药盏置于暖玉托盘中,"楚地新贡的灵芝配巴蜀花椒,最是祛湿寒。"她垂眸为老人按摩膝头,状似无意道:"方才路过校场,见蒙家小子练的阵法倒是新奇。"
老秦王浑浊的眼珠忽然精光乍现。他夹起薄如蝉翼的羊肉在鼎中涮了涮,蘸满醯酱送入口中:"听说韩非今晨在兰池殿摔了笔砚?"
"少年人火气旺。"赵小小笑着添茶,"就像当年商君在栎阳宫与公子虔论战......"她故意顿住,看着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渐渐平复。
暮色染红宫墙时,赵小小独坐在药庐研磨朱砂。漆盒里整齐码放着各国密报:赵王咳血三日,魏宫连夜召巫医,楚王畋猎时坠马......她将写满药材名的绢帛投入火盆,看火舌吞噬"乌头""钩吻"等字眼。
"母后!"成蟜举着木剑冲进来,发冠歪斜地挂着玉穗:"韩非哥哥说今夜要教我《说难》篇!"
赵小小掏出手帕擦去幼子额角汗珠,忽然听见东厢传来嬴政背诵《五蠹》的清朗声音。晚风卷着药香掠过重重宫阙,将少年们的争论送往繁星璀璨的夜空。章台宫方向,老秦王练五禽戏的身影在纱窗上投下矫健的轮廓。
韩非望着案几上摊开的《秦律疏议》,忽然觉得竹简上那些规整的篆字都在跳动——就像对面少年秦王眼底闪烁的星火。
"先生尝言'宰相必起于州部'。"嬴政将鎏金虎符压在边境布防图上,指尖划过韩非新绘的学宫构造图,"这所稷宫,寡人要它成为大秦的州部。"
窗外飘进几片桃花,落在韩非玄色深衣的云雷纹上。他想起三日前太后在兰池殿说的话:"公子可知商君初见孝公时,先言帝道,再话王道,最后方说霸道?"此刻望着案头冒着热气的紫笋茶,忽然觉得茶汤里浮沉的芽尖都成了纵横捭阖的棋子。
"王上可知郑国渠畔的童谣?"韩非执起茶筅缓缓调膏,手腕转动间带起宽袖上的鹤纹,"'稷下杏林三千里,不及咸阳一瓮茶'。"他故意将茶汤击出雪浪,看着浮沫湮灭虎符上的铭文,"建学宫易,养士风难。"
嬴政突然轻笑,十指交叠撑住下颌。阳光从错金窗棂透进来,在他玄色深衣的龙纹上镀了层金边:"所以需要先生这般,既读过《孤愤》又熬过雪夜的人。"少年秦王说着忽然倾身,玉佩撞在案几上发出清响:"昨夜母后给父王送药膳时,特意绕道看了你修订的《劝学令》。"
韩非手一抖,茶汤泼湿了袖口的韩式结缨。他想起太后站在晨雾里的模样,九翟冠上的东珠随着摇头的动作轻晃:"哀家要的不是第二个稷下学宫,是能烧透六国阴云的燎原火。"
"非,惶恐。"他伏身行礼时,瞥见嬴政腰间新换的玉具剑——剑格上赫然刻着韩式云纹。这个发现让他喉头哽住,就像那日看见成蟜偷偷把韩国麦芽糖塞进他书匣。
"韩先生请看。"嬴政忽然推开北窗。暮春的风卷着槐花香涌入,远处夯土台基上,数百工匠正在搬运巨木。少年秦王的声音混着夯歌声传来:"上月破韩时,寡人命人拆了新郑宫的木梁。"
韩非猛地抬头,看见夕阳给正在建造的学宫披上金甲。那些熟悉的雕花栋梁让他眼眶发热——那是他少时读书的韩王别苑的紫檀木。
"报——"蒙恬的声音打破寂静。小将军甲胄未卸便冲进来:"赵王崩了!魏国使节己在函谷关外!"
嬴政抚掌大笑,转身时大氅扬起疾风:"来得正好!让萧何把新制的学宫章程刻成简册,给各国使节人手一份。"他忽然按住韩非颤抖的肩,"先生方才要说的请求,可是与韩地秋赋有关?"
成蟜抱着竹简撞进来时,正听见韩非沙哑的声音:"惟愿王上,待韩人以秦法。"小公子眨着杏眼把糖渍柘浆放在案头,忽然发现兄长佩剑的流苏换成了韩式双鱼结。
暮色降临时,赵小小立在兰池殿的观星台上。她看着逐渐成型的学宫轮廓,指尖着韩非昨日进献的《强秦九策》。身后药炉咕嘟作响,成蟜正偷吃给老秦王准备的茯苓糕。
"母后快看!"小公子突然指着东南方惊呼。只见咸阳城上空飘起千百盏孔明灯,每盏灯罩上都写着"稷"字。灯火映照着渭水,恍若银河落九天。
赵小小轻笑出声。她认出那是韩非的字迹——端方中带着韩式曲笔,就像他白日里在嬴政面前藏起的哽咽。夜风送来章台宫的编钟声,混着少年们争论"郡县制"的激昂嗓音,惊起栖在学宫屋檐下的白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