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还未散尽，王府西角门己传来铁蹄踏碎薄冰的脆响。
落子霖被玄色大氅裹得只剩半张脸，身后安子俊握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蹭过她耳垂的银鼠毛领沾着梅枝清苦气。
马匹转弯时她瞥见朱漆门内探出七八条五色丝绦——那是美人们惯用来系香囊的络子，此刻正被素手绞成麻花。
"王爷竟带那个洗脚婢......"
琉璃瓦当坠着的冰凌突然断裂，砸在抱厦廊下某位美侍的云头锦履前。
落子霖数着第三十六声碎冰响，终于在马蹄踏过朱雀街牌坊时打了个颤。
安子俊突然收紧臂弯，她后颈撞上冷硬的犀角带扣，闻见对方袖口新染的龙脑香里混着丝铁锈味。
晨雾漫过将军冢残碑时，陈府褪色的门神画像正在风中簌簌作响。
落子霖盯着门槛缝里钻出的荧蓝苔藓，那些昨夜见过的孢子竟在青天白日里凝成北斗形状。
安子俊甩开马鞭勾起她下巴，阳光恰好照见他虎头腰牌裂缝里嵌着的半片金箔——与梅启贤酒盏上剥落的那枚如出一辙。
"陈将军夫妇去年霜降被剥皮悬在演武场。"安子俊靴尖碾碎一只机关虫，虫腹淌出的黑水在地面蚀出星宿图，"三十八道伤口全避开要害，仵作剖开胃囊发现塞满《璇玑图》碎片。"
落子霖袖中银丝突然绷首。
三日前竹逸风咽气时，她分明看见师兄喉管里卡着染血的织锦残片。
此刻陈府照壁上暗红的飞白体，正与梅启贤教她辨认的西域密文重叠成诡谲图腾。
穿堂风卷着纸钱掠过她绣鞋，领路的哑仆突然指向东厢房。
窗棂上糊的桑皮纸破了个洞，露出半截缠满咒文的孩童手臂。
落子霖数到第七圈绷带时，听见安子俊剑穗玉坠相撞的清响——与竹逸风佩剑上的声音分毫不差。
"陈沐秋中咒后每逢朔望之夜便会长出鳞片。"安子俊突然扯开她束腰丝绦，在掌心摊开浸透荧光的苔藓，"这些从梅林偷渡的孢子，倒比你绣的并蒂莲更会找地方生根。"
落子霖腕间银丝倏地割破掌心。
血珠坠地时，满地苔藓突然朝着祠堂方向疯长。
她望着廊下摇晃的引魂幡，终于明白竹逸风为何拼死也要在她裙摆绣上西凉咒纹——那日师兄染黑她绣鞋的血，此刻正在陈府青砖缝里蜿蜒成相同的星轨。
日影西斜时，祠堂梁柱突然传来机关转动的咔嗒声。
落子霖按住袖中躁动的银丝蛊，瞥见安子俊大氅内衬隐约露出半幅《璇玑图》。
当第七只机关虫从牌位后钻出时，她突然将染血的丝绦系在对方腕上。
"王爷可听说过'牵机引'？"
话音未落，陈沐秋厢房骤然传来玉磬清鸣。
落子霖望着窗纸上暴涨的荧蓝光晕，指甲深深掐进昨夜被《往生咒》烙伤的背脊。
檐角铜铃无风自动的刹那，她突然旋身扯散安子俊的玉冠。
"请王爷屏息三刻。"
断簪划过青砖的锐响中，满院苔藓突然朝着厢房方向顶礼膜拜。
落子霖踏着星象图步步后退，绣鞋上并蒂莲每褪一分颜色，祠堂梁柱便多一道裂痕。
当最后一丝银线缠上门环时，她听见厢房内传来孩童哼唱的《璇玑》调，与梅启贤醉酒时常吟的分毫不差。
铜锁坠地的闷响惊飞了檐下寒鸦，落子霖在推门前最后回望。
安子俊倚着半枯的罗汉松，断簪在他指尖转出残影，映得腕间血丝绦宛如一条苏醒的赤蛇。
她数着掌心银丝蛊第三次震颤的频率，突然想起竹逸风咽气前用血画在她裙裾的星象——此刻正在陈沐秋窗下拼出完整的紫薇垣。
当腐木气息混着药香钻入鼻腔时，厢房内传出的不再是童谣，而是某种类似玉器刮擦骨头的细响。
铜门在身后阖上的刹那，苔藓荧蓝的光晕骤然熄灭。
落子霖将染血的指尖抵在唇边，朝安子俊比了个西域商队惯用的噤声手势。
玄色大氅擦过她肩头时，有细碎的冰晶从对方袖口簌簌而落——那是将军冢特有的寒英石，此刻却在青石板上融成数道蜿蜒血痕。
庭院里的垂丝海棠开得妖异，每片花瓣都浸着荧蓝露水。
落子霖踩碎第三朵落花时，忽然察觉鞋底黏着的孢子正在疯狂抽芽。
她将银丝蛊缠在腕间，数着第七步踏碎的青砖裂纹，终于嗅到风里混着《璇玑图》特有的沉水香。
陈沐秋背对着月洞门坐在石凳上，素白中衣下隐约透出鳞片状凸起。
他左手握着卷泛黄的书册，右手却攥着根染血的丝线——线头拴着的纸鸢正卡在东南角的古槐枝桠间。
落子霖屏息数着纸鸢震颤的频率，发现竟与梅启贤密室里的更漏滴水声暗合。
"姐姐是来收魂的么？"
孩童的声音清凌如碎玉，惊得海棠花蕊间蛰伏的机关虫齐齐振翅。
落子霖按住袖中躁动的银丝蛊，瞥见陈沐秋脚边散落的宣纸碎片——那些被撕碎的《璇玑图》残页，正以北斗七星的排列方式浸在血泊中。
她忽然想起竹逸风咽气时，喉间涌出的血沫也曾在地上凝成相似星象。
"这纸鸢的竹骨用的是苗疆雷击木。"落子霖蹲身拾起半截断线，指腹着线上暗红的咒纹，"小少爷可知晓，西凉巫蛊最忌在朔望之夜引魂？"
陈沐秋突然转身，缠满咒文的左手掀开书册。
泛黄纸页间夹着的干枯藤蔓骤然舒展，绽出数十朵荧蓝鬼面花。
落子霖疾退两步，腕间银丝蛊突然绷首如弦——那些花瓣上的纹路，分明是缩小版的《往生咒》密文。
穿堂风掠过庭院时，卡在槐树上的纸鸢突然剧烈震颤。
落子霖数着第七声丝弦崩断的脆响，看见陈沐秋脖颈鳞片缝隙渗出荧蓝汁液。
孩童歪头打量她绣鞋上褪色的并蒂莲，突然将书册翻到绘着星象图的那页。
"昨夜子时三刻，有只断线纸鸢坠在祠堂飞檐。"陈沐秋指尖划过星图上的紫薇垣，鳞片刮擦羊皮纸发出玉器相击的脆响，"那纸鸢尾巴拴着半枚带血的犀角带扣，倒是与王爷腰间缺的那角颇为相似。"
落子霖袖中银丝骤然割破掌心，血珠坠地时，满院荧蓝海棠突然朝着古槐方向倾倒。
她望着纸鸢尾羽上熟悉的西凉绣纹，忽然明白安子俊大氅内衬的《璇玑图》残片从何而来——三日前竹逸风咽气时，她曾亲眼见梅启贤将染血的织锦塞进某只信鸽脚筒。
"小少爷可愿借书一观？"
落子霖伸手的刹那，东南角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
陈沐秋脖颈鳞片骤然竖起，书页间的鬼面花齐齐转向声源处。
她借着俯身之势将银丝蛊缠在石凳边缘，瞥见墙头掠过半截黛色衣角——那衣摆上绣着的赤金螭纹，正与三日前出现在竹逸风命案现场的神秘人如出一辙。
纸鸢尾羽突然迸射数道银光，将古槐枝干削出深可见骨的裂痕。
落子霖旋身避开飞溅的木屑时，听见陈沐秋用染血的指甲在石桌上刻出星宿方位。
孩童哼唱的《璇玑》调忽而转急，惊得栖在屋脊的寒鸦振翅冲向云端某个摇晃的黑点——那竟是只歪斜的纸鸢，双翼绘着歪扭的朱雀纹，尾羽七零八落如垂死蜈蚣的残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