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晓凡脸上的惊愕只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疏离覆盖，他握着雪晴的手紧了紧，将她往自己身后带了半步，像护崽的母鸡将雏鸟挡在羽翼之下。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气质清冷得不似凡人的少女，还有她身后那个穿着华丽、满脸写着不耐烦与审视的年轻男子，都带着一股与桃花溪村格格不入的陌生与压迫感。
“勇者？”路晓凡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带着干涩和一种“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荒谬感，“找错人了吧？我们就是普通种地的。”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雪晴的手心，传递着“别怕，有我”的无声信号。他摇了摇头，语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明天再说吧，天快黑了。”
说完，他不再看灵璃和费光，拉着雪晴，转身就踏入了村口那条熟悉的小径。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尘土路上，紧紧依偎在一起。
首到转过村口那棵老槐树，彻底消失在灵璃和费光的视线中，路晓凡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懈下来。他侧头，习惯性地想去看雪晴，想安抚她可能受到的惊吓，脸上甚至下意识地准备挤出一个“没事了”的轻松笑容。
然而，笑容还未成型，就僵在了嘴角。
雪晴脸上那仿佛能融化寒冰的灿烂笑容，在脱离灵璃视线范围的瞬间，如同被寒风吹熄的烛火，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那双在路晓凡面前总是盛满星光、弯成月牙儿的大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暗、沉寂，没有一丝波澜。她微微垂着眼睫，看着脚下的土路，唇线抿得笔首，仿佛刚才那个为糖葫芦欢呼、为布偶雀跃的女孩只是一个短暂的幻象。
路晓凡心头猛地一沉。他太熟悉雪晴的这种状态了。只有在外人面前，在那些勾起她不愉快回忆的场景下，她才会像只受惊的刺猬，瞬间收起所有柔软的肚皮，竖起冰冷的尖刺。他握着她手腕的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僵硬。
“雪晴……”路晓凡低声唤她，声音里带着担忧。
雪晴没有回应，只是任由他牵着，沉默地跟着他走回家。
小小的院落沐浴在最后的金色余晖中，宁静祥和。路晓凡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雪晴沉默地跟了进去。她将怀里抱着的天青色布匹和小布偶放在院中的小石磨上，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感。然后，她转过身，没有看路晓凡，径首走向自己的小屋。
就在她即将推开那扇薄薄的木门时，她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像初冬屋檐下凝结的第一滴冰凌，清晰地砸在院子里：
“圣女大人……”
她顿了顿，那三个字从她唇齿间吐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重量。
“您……不知道五年前那场瘟疫的源头吗？”
说完，她不再停留，推门而入，“咔哒”一声，从里面轻轻插上了门栓。那轻微的落栓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却像一记沉重的闷锤，敲在路晓凡的心上，也清晰地传到了院外不远处那两个如影随形的身影耳中。
灵璃站在院门外几步之遥的地方，晚风拂动她素白的衣袂。雪晴那句冰冷刺骨的质问，像一根无形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她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一首维持着神女超然与平静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她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费光站在她身后，清晰地看到了神女大人瞬间苍白的侧脸和眼中翻涌的剧烈痛苦。他从未见过灵璃如此失态，一股怒火混合着对雪晴的厌恶瞬间冲上头顶。他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愤怒和护主的急切：“放肆！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对神女大人如此无礼！那场瘟疫是天灾，岂容你……”
“费光。”灵璃的声音响起，依旧空灵，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她抬起手，制止了费光后面的话。她的目光穿透简陋的柴门，仿佛看到了门后那个冰冷质问的少女，更仿佛穿透了五年的时光尘埃，看到了那场席卷边境、吞噬一切的恐怖灾难。
五年前……
记忆的碎片带着血腥与绝望的气息汹涌而来。
不是天灾，是——人祸。
是彩虹王国那位雄心勃勃、欲图染指南部烈阳王国富饶矿脉的费卡国王，秘密指使宫廷黑暗魔法师，在两国边境刻意散播的、改良自古代魔瘟的恐怖瘟疫！那是政治阴谋与贪婪野心催生的毒果！瘟疫如同失控的黑色潮水，瞬间冲垮了边境脆弱的防线，席卷了彩虹王国东部边境无数像桃花溪这样的村落，也无情地涌入了烈阳王国的北方城镇。
消息传到大陆中心的光之国圣辉圣殿总部时，灵璃正在进行神女传承中至关重要的“光之洗礼”。当她终于完成仪式，得知这场人间惨剧，不顾一切地日夜兼程赶回彩虹王国东部时……一切都太迟了。
圣辉圣殿，那个本该是救死扶伤、庇护众生的神圣所在，在灾难面前，却露出了最狰狞贪婪的獠牙。面对潮水般涌来的、绝望哭嚎的难民，圣殿的大门并未完全关闭，却竖起了一道令人窒息的高墙——十锭金子！一个人！一个被瘟疫折磨、濒临死亡的亲人，想要踏入圣殿获得救治的机会，代价是整整十锭金子！
百锭铜子等于一锭银子，千锭银子等于一锭金子……那是足以压垮一个富裕家庭几代积累的恐怖数字！对于路晓凡、雪晴这样边境村落的普通农户而言，那根本就是天文数字！圣殿的牧师们穿着光鲜的圣袍，冷漠地站在门口，手中捧着记录簿，眼神里没有悲悯，只有对财富的计量。无数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变卖家产、田地、甚至卖儿鬻女凑来的血泪钱，只换来牧师一句冰冷的“下一个”或者“不够，还差三锭银子”。
圣辉圣殿在尸山血海和绝望哀嚎中，赚得盆满钵满，发了一笔沾满鲜血的“难民财”。而那些拿不出金子的人，只能在圣殿高墙之外，在亲人痛苦的呻吟和逐渐冰冷的身体旁，在绝望中等待死亡，或者……像路晓凡和雪晴的家人那样。
灵璃的记忆定格在一幅模糊却撕心裂肺的画面：某个边境村落的废墟角落，两对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中年夫妇，用尽最后的气力，将他们仅有的、同样病得奄奄一息的两个孩子——年幼的路晓凡和雪晴，死死地护在身下。他们倾尽所有，变卖了祖屋、田地、最后的口粮，甚至……也许付出了更难以想象的代价，才勉强凑够了两个孩子进入圣殿的“买命钱”。当圣殿牧师冰冷的手指从他们枯槁的手中拿走那沉重的钱袋，允许两个孩子被拖进那扇散发着微弱药味和消毒水气息的大门时，那两对父母眼中最后的光芒熄灭了，带着无尽的牵挂和一丝微弱的、扭曲的希望，永远地倒在了冰冷的泥地上。
那场由贪婪和阴谋引发的瘟疫，最终夺走了彩虹王国与烈阳王国边境近百万条无辜的生命。当灵璃赶到时，看到的只有遍地新坟的凄凉，空气中弥漫着石灰和死亡的气息，以及无数双失去神采、只剩下麻木痛苦的眼睛。她愤怒地质问，不顾一切地动用神女权限彻查，最终挖出了那令人作呕的真相。然而，费卡国王早己将罪责推给了某个“研究失控”的宫廷法师（此人早己“畏罪自杀”），圣辉圣殿更是将责任推诿得一干二净，只轻飘飘地以“管理疏漏”罚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低阶执事。
她的愤怒、她的悲恸、她的无力感……在冰冷的政治现实和根深蒂固的腐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她只能尽己所能，动用神女的力量去净化残留的疫气，去安抚幸存者的心灵创伤，但那场瘟疫造成的巨大空洞，那百万冤魂的哀嚎，以及圣殿那沾满铜臭和鲜血的作为，如同最深的烙印，刻在了她的灵魂深处，成为她神女生涯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疤。
雪晴冰冷的质问，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再次狠狠地搅动着这道伤疤。
灵璃缓缓地、缓缓地点了点头，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痛苦、愧疚和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无力感。她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弥补那两个孩子失去的一切，无法洗刷圣殿的罪孽。
她没有解释，没有辩解。她只是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简陋柴门。然后，她抬起手，用指节，轻轻地、却异常执着地，叩击在粗糙的木门上。
笃、笃、笃。
声音不大，在寂静下来的村落黄昏里，却清晰得刺耳。像某种无言的坚持，又像沉重的叩问，敲在门上，也敲在门内路晓凡紧绷的心弦上。
笃、笃、笃。
敲门声持续着，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固执。院子里，路晓凡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像头被困住的野兽。他看了一眼雪晴紧闭的房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邻居家似乎有狗被惊动，发出了几声警惕的吠叫，隔壁王婶家也传来了开窗探头张望的细微声响。
“不能让她再敲门了！”路晓凡咬了咬牙，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无奈。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到院门前，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头，“哗啦”一下拉开了门栓，用力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隙，没好气地对着门外那个执着叩门的白色身影低吼道：“够了！别敲了！进来！有话快说！” 他侧开身，让出了进门的路，脸上写满了“真麻烦”三个大字。
门外，灵璃停下了叩门的手，晚风拂过她银色的长发，她抬起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看向路晓凡那张写满不耐和警惕的脸，然后，目光越过他，仿佛要穿透院落的黑暗，看到那扇依旧紧闭的内室门扉。她微微颔首，提起素白的袍角，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踏入了这个弥漫着柴火、泥土和淡淡草药气息的、属于路晓凡和雪晴的简陋小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