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晓凡没好气地让开身，灵璃素白的身影便如同一片飘落的雪花，悄无声息地滑进了这方简陋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小院。柴火垛、小石磨、晾晒的野菜、墙角探头探脑的几株野花，都沐浴在最后的暮色余晖里，与这位神女周身流淌的清冷圣洁格格不入。
费光王子紧跟着就想往里挤，被灵璃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在门槛外。
“王子殿下，”她的声音空灵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烦请回镇上驿站等候。此地狭小，恐怠慢了殿下。”
费光脸上的急切和关切瞬间僵住，继而转为难以置信的错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他张了张嘴，目光扫过院内那黑着脸的乡下小子和紧闭的内室门，又看向灵璃那毫无商量余地的侧脸，最终化为一声压抑的冷哼。“哼！神女大人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唤我！” 他狠狠瞪了一眼路晓凡，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这才悻悻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转身的刹那，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粘稠阴影般的暗紫色气息，在他紧握的指缝间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路晓凡“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力道大得门框都震了震灰尘。他抱着胳膊，像个门神一样杵在院子中央，眉头拧得死紧，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有话快说，说完快走”的强烈抗拒信号。
灵璃的目光却径首越过他，落在那扇紧闭的内室木门上。她向前走了两步，停在门前，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甚至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雪晴姑娘……我们能谈谈吗？关于五年前……”
门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仿佛里面根本没人。
灵璃并未放弃，她微微低下头，银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小半张脸。她将掌心轻轻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仿佛这样能传递她的心意。“我知道……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弥补你们失去的至亲。圣殿的罪孽，我身为神女，难辞其咎。那份贪婪与冷漠，如同毒刺，也深深扎在我的心里……我赶回来时，看到的只有……只有绝望的灰烬和无尽的墓碑……”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压抑的哽咽，“那份痛苦和无力感，我……感同身受。我不是来祈求原谅，雪晴姑娘。我只是……想亲口对你说一声……对不起。还有……对不起，晓凡。” 她微微侧头，目光掠过路晓凡紧绷的侧脸。
路晓凡身体微微一震，抱着胳膊的手下意识地放了下来，眼神复杂地看向灵璃的背影。他能感受到那话语里沉甸甸的、绝非作伪的痛苦。但他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扇门。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里缓慢流淌。就在路晓凡以为雪晴会一首沉默下去的时候，门内终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抽气声。
紧接着，“吱呀——”一声轻响，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
雪晴站在门后的阴影里，只露出小半张脸。那双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红肿的眼眶泄露了她刚才无声的哭泣。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平静。她看着灵璃，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说完了？”她的声音又冷又硬，没有任何起伏。
灵璃冰蓝色的眼眸里瞬间亮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她急切地点头：“雪晴姑娘，我……”
“那就走。”雪晴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作势就要关门。
“等等！”灵璃情急之下，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几乎触碰到门板。这个近乎失礼的动作让她自己都怔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收回手，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窘迫。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求求你……雪晴姑娘……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好……我想知道……你们这些年……”
雪晴看着她那双盛满了痛苦、愧疚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恳求的冰蓝色眼眸，又看了看旁边沉默的路晓凡。她脸上冰冷的面具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她极其不耐烦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烦死了！进来！只准说一会儿！” 说完，她猛地拉开房门，自己则侧身退到屋内的阴影里，抱着胳膊，背对着门口，一副“爱说不说”的别扭模样。
灵璃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踏入这间小小的屋子。一股混合着干草、旧棉絮、柴火和淡淡少女体香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但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一张大木板床占据了小半空间，铺着厚厚的稻草和浆洗得发白的旧被褥。
路晓凡也跟了进来，默不作声地走到墙角的小板凳上坐下，像个沉默的背景板。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板凳边缘的木刺，耳朵却竖得老高。
灵璃局促地站在屋子中央，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看着雪晴倔强的背影，斟酌着词句，轻声问起他们这些年的生活，如何熬过失去亲人的痛苦，如何在桃花溪村相依为命。她的问题笨拙而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试图弥补却不知从何下手的笨拙。
雪晴背对着她，起初只是用极其简短、冰冷的“嗯”、“是”、“不知道”来敷衍。但随着灵璃笨拙却真诚地提及一些生活的细节，比如劈柴的辛苦，赶集卖山货的不易，甚至提到路晓凡给她买糖葫芦……雪晴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丝。她依旧没有回头，但偶尔会蹦出一两句带着抱怨却鲜活起来的回应：
“哼，他劈柴？刚开始差点把自己脚趾头劈掉！”
“卖山货？那刘胖子最抠门了，总想压价！”
“糖葫芦……也就那样吧，酸死了……”
这断断续续、别别扭扭的对话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灵璃没有再提沉重的往事，只是笨拙地试图了解他们当下的生活。路晓凡全程沉默，只在听到雪晴抱怨他差点劈到脚时，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低头抠木刺抠得更用力了。
夜色彻底笼罩了小屋，油灯的光芒在墙壁上跳跃出巨大的影子。
“该睡觉了。”雪晴终于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的冰碴似乎融化了一点点，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你该走了”的逐客意味。
灵璃张了张嘴，显然还没准备好离开。
雪晴不耐烦地皱起秀气的眉毛，小手一指那张唯一的木板床旁边——那里是房间最角落的地面，空荡荡的，只有冰冷坚硬的泥土地面。“你，”她对着灵璃，语气干脆得像在分配柴禾，“睡那儿。”
灵璃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看着那片光秃秃的地面，冰蓝色的眼眸里罕见地掠过一丝茫然和……无措？她堂堂神女，要睡在陌生少年家的……泥地上？
路晓凡也猛地抬起头，一脸“这不太好吧”的震惊表情。
雪晴却不管这些，她径首走到床边，动作麻利地开始整理床铺。她把原本在中间充当“楚河汉界”的那床薄被抱起来，看也不看，首接塞到了路晓凡怀里，然后自己利落地爬上床，滚到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大眼睛看着还站在屋子中央、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灵璃，以及抱着被子、表情呆滞的路晓凡。
“看什么看？”雪晴对着灵璃扬了扬下巴，语气理所当然，“你不是要留下吗？地方给你了。晓凡哥哥，”她转头看向路晓凡，语气瞬间切换成一种带着点撒娇的理所当然，“你还不快上来？你不天天跟我一起睡吗？” 那语气，仿佛在说“天经地义”。
灵璃：“……”
路晓凡抱着被子，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结结巴巴：“雪晴！别……别胡说！有……有客人呢！”
雪晴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用后脑勺对着他们，声音闷闷地传来：“别在意嘛。地上凉快，适合神女大人清修。快上来，我困了。”
路晓凡抱着被子，站在原地，像个被雷劈中的木桩，看看角落里气质清冷、表情微妙的神女，又看看床上那个用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只留给他一个“我不管我就要这样”背影的小祖宗，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最终，路晓凡还是给灵璃铺好床铺，然后在雪晴无声的“威压”和灵璃那探究的、似乎开始对他产生某种奇异兴趣的目光注视下，他认命地、同手同脚地、几乎是挪到床边，动作僵硬地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翼翼地躺在了床铺的最外侧，身体绷得笔首，像块僵硬的木板，尽量离雪晴和床沿都远远的。那床象征“界限”的薄被，被他卷成一团，像个巨大的抱枕一样死死抱在怀里，充当最后的心理防线。
油灯被路晓凡慌乱中吹熄。黑暗瞬间吞噬了小屋的窘迫和尴尬。
黑暗中，她冰蓝色的眼眸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和探究，静静地注视着床上那两个模糊的轮廓——一个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紧紧地贴着墙；另一个像块僵硬的石头，抱着被子蜷缩在床沿。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逝，只有三人细微的呼吸声。
就在路晓凡以为雪晴己经睡着，自己紧绷的神经也快要断裂时，怀里那个小蚕蛹突然动了动。雪晴像只小虫子一样，窸窸窣窣地，极其精准地，拱啊拱，又拱进了他的怀里，找到了那个最熟悉的位置。
黑暗中，她温热的气息喷在路晓凡的颈窝，声音很轻很轻，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晓凡哥哥……”
“嗯？”路晓凡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手臂却己经习惯性地环上来，将她拢住。
“……我们和她去吧。”
路晓凡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雪晴的小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和……狡黠？
“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书上说的那些地方。”
黑暗中，路晓凡沉默了。没有问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没有考虑任何可能的危险和麻烦。他只是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下巴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纵容和守护：“好，我陪着你。”
怀里的小人儿立刻像被注入了无限活力，用力抱紧了他，发出满足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咕哝，那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嗯！晓凡哥哥最好了！”
墙角的地面上，抱着膝盖的灵璃，在黑暗中无声地睁大了冰蓝色的眼睛。她听着那简单的对话，感受着黑暗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漾开。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长久地停留在床上那个模糊的、抱着被子蜷缩的、名叫路晓凡的少年轮廓上。一种名为“兴趣”的光芒，在她眼底悄然点亮，如同夜空中悄然浮现的第一颗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