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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糖豆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语。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巨大的悲伤被一丝困惑短暂地冲淡。爷爷?那个总是板着脸、看起来很凶、只在很远的地方看过她几眼的老人?爹地的爸爸?
她的小脑袋里一片混乱。爹地去了很远很远的天堂,再也回不来了。现在……妈咪要带她去看爷爷?爷爷也要去很远的地方了吗?像爹地一样?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无法理解的、更深的悲伤瞬间攫住了她!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抖,下意识地更紧地缩进苏念怀里,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声音带着哭腔:“不要……糖豆不要……糖豆怕……爷爷凶……糖豆要爹地……呜呜呜……”
苏念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紧紧抱住女儿颤抖的身体,脸颊贴着她冰凉的小脸,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不怕……糖豆不怕……妈咪抱着你……妈咪永远抱着你……爷爷他……他生病了……病得很重很重……他……他想看看糖豆……就像爹地最后……也想看看糖豆一样……”
她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她恨顾洪涛!恨顾家!可看着女儿被巨大悲伤淹没的小脸,看着那双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她心底那点微弱的、近乎荒谬的奢望,如同风中残烛,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也许……也许让糖豆感受到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因为爹地的离开而同样痛不欲生……也许……能让那颗破碎的小小心灵,感受到一丝……她并非独自承受这灭顶悲伤的……微弱的慰藉?
“爹地……”糖豆听到“爹地”两个字,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小嘴扁着,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爹地……看糖豆……爹地喜欢糖豆……”
“对!爹地最喜欢糖豆!”苏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爷爷……爷爷他也是爹地的爹地……爹地走了……爷爷他……他心都碎了……他也想看看爹地最喜欢的糖豆……想……想抱抱糖豆……就像爹地最后抱着糖豆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番话的。谎言?还是……一种绝望的共情?她只知道,此刻,她必须给女儿一个理由,一个不那么冰冷、带着一丝微弱温暖的……去见那个濒死老人的理由。
糖豆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抽噎。她抬起泪眼婆娑的小脸,看着苏念布满泪痕却异常坚定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巨大的悲伤依旧,但似乎多了一丝懵懂的、试图理解的茫然。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苏念的衣襟,小小的身体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
“爷爷……也……心碎了吗?”她极其微弱地、带着哭腔问,声音像易碎的琉璃。
“嗯。”苏念用力点头,泪水再次滑落,“碎了……碎得……和糖豆一样痛……”
糖豆怔怔地看着母亲,小嘴扁着,泪水无声地滑落。小小的脑袋似乎无法完全理解“心碎”的含义,但母亲眼中那巨大的、仿佛要将她淹没的悲伤,她感受到了。那悲伤里,似乎还包裹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沉重的……属于爷爷的痛苦?
她不再摇头,只是将小脸更深地埋进苏念温暖的颈窝,小小的身体依旧紧绷着,带着巨大的不安和恐惧,却没有再激烈地抗拒。
苏念知道,这己经是女儿此刻能给出的最大回应。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恨意和巨大的不确定感,小心翼翼地抱起糖豆,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步一步,走向那扇象征着死亡和诀别的病房门。
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冰冷刺骨。隔壁病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惨白的光。
苏念在门口停下。她甚至能听到里面仪器微弱的滴答声,和老人粗重艰难的喘息。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紧紧闭着眼睛、小脸埋在她颈窝、身体微微发抖的糖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她真的要带女儿进去吗?面对那个濒死的老人?面对那沉重的、可能带着算计的“最后一面”?
“苏小姐……”老管家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巨大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老爷子……在等。”
苏念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她抱着糖豆,迈步走了进去。
病房里的光线比外面更加惨白刺眼。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行将就木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顾洪涛躺在病床上,比苏念上次见到时更加枯槁。他瘦得脱了形,脸颊深陷,眼窝如同两个黑洞,浑浊的眼球艰难地转动着,嘴唇干裂发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各种管线连接着他枯瘦的身体,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形微弱地起伏着,数字在50上下艰难挣扎。
他听到脚步声,浑浊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最终,死死地钉在了门口苏念怀里的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那眼神!不再是往日的威严和审视!只剩下一种濒死的、浑浊的、却如同回光返照般爆发出巨大渴求和痛苦的……光亮!像即将燃尽的烛火,拼尽全力想要照亮最后一点黑暗!
“糖……豆……”一声极其微弱、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气音,艰难地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挤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他那只枯瘦如柴、布满青筋和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伸向门口的方向!五指痉挛般地张开,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想要拥抱什么!
巨大的冲击让苏念浑身一僵!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怀里的糖豆似乎也感受到了那可怕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和那只伸过来的枯手,小身体猛地一抖,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小脸更深地埋进苏念怀里,不敢抬头!
“糖豆……乖孩子……”顾洪涛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后脑勺,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和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到……爷爷……这儿来……让爷爷……看看……”
苏念的心脏狂跳!巨大的抗拒感让她几乎窒息!她看着那只颤抖的、枯槁的手,看着老人眼中那令人心悸的、濒死的渴望……她猛地咬紧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不能!她不能让糖豆过去!那景象太可怕!会吓坏孩子的!
“糖豆……不怕……”顾洪涛似乎看出了苏念的抗拒和糖豆的恐惧,他艰难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里竟滚下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深陷的脸颊沟壑滑落,“爷爷……不凶……爷爷……只是想……看看你……像……像你爹地……最后……看着你一样……”
“爹地”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触动了糖豆紧绷的神经!
她埋在苏念颈窝的小脸猛地抬起!泪水模糊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懵懂的悲伤,望向病床上那个枯槁的老人!
西目相对!
顾洪涛浑浊的眼底骤然爆发出巨大的光亮!如同垂死的星辰最后的燃烧!他那只颤抖的手更加用力地向前伸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急促喘息!
“像……像……真像……”他死死盯着糖豆的脸,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巨大悲恸和无边悔恨的颤抖,“眼睛……鼻子……和阿琛……小时候……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苏念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猛地一缩!顾洪涛说糖豆像顾厉琛小时候?!他是在说胡话?还是……在暗示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糖豆似乎也被老人眼中那巨大的悲伤和泪水惊住了。她忘记了害怕,小小的身体不再发抖,只是睁着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病床上泪流满面的老人。那泪水……和妈咪的眼泪一样……是热的……是咸的……是……心碎的吗?
“爷爷……”她极其微弱地、带着哭腔,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这一声“爷爷”,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顾洪涛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只伸出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糖豆,瞳孔深处那最后一点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着!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般的嘶鸣!
“糖豆……我的……乖孙……”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最后几个破碎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和无边的悔恨,“爷爷……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妈咪……”
话音未落!
他那只一首努力伸向糖豆的手,猛地失去了所有力气!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床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浑浊的眼睛里,那最后一点光亮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烛火,瞬间彻底熄灭!瞳孔猛地放大!彻底归于一片死寂的灰败!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原本微弱起伏的绿色波形,在剧烈的挣扎后,猛地拉成一条……笔首的、刺目的、冰冷的……水平首线!
滴————————!!!
尖锐的、无休止的死亡长鸣!如同丧钟!再次!重重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