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粤军老兵的抗战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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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归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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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一位粤军老兵的抗战十五年
作者:
布三水
本章字数:
9180
更新时间:
2025-07-08

“回援广州——!快——!!!”

营长那声嘶力竭、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咆哮,在方振华被溃兵洪流裹挟着踉跄南奔的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耳膜上,随即又被更汹涌的、由绝望和求生本能驱动的喧嚣彻底淹没。那命令荒谬得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广州己经完了!完蛋了!这消息如同冰冷的毒液,早己随着溃兵惊恐的嘶吼和绝望的眼神,深深沁入他的骨髓!回援?去哪里?援什么?一座被“萝卜头”(日军)踩在脚下的死城?

他被混乱的人流推搡着、拖拽着,身不由己地向着南方——那个被宣告死亡的方向——移动。每一步都踩在尖锐的石子和滚烫的耻辱上。胸前的包袱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护住,里面那双硬邦邦的布鞋底,像两块烧红的烙铁,隔着粗布狠狠烫着他的心口。翠莲……阿爸阿妈……龙湾村……桑基鱼塘……这些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回,每一次闪现都伴随着那个伤兵绝望的嘶吼:“家……没啦!彻底完啦!”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一股源自生命最原始本能的抗拒,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腔里奔突冲撞!他必须亲眼看见!哪怕只看一眼!看一眼那露水打湿的塘基,看一眼那炊烟袅袅的院落,看一眼……那抹刺眼的红影是否安在!

这股执念如同黑暗中唯一燃烧的火种,支撑着他几乎被恐惧和绝望碾碎的精神。他不再盲目地跟着溃兵奔逃的方向。他开始奋力挣扎,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用肩膀、用手肘、甚至用头,在汹涌南下的溃兵潮中,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着东北方向——家的方向——挤去!

“扑街仔!找死啊!往南走!”

“让开!别挡路!”

“滚回去!后面有鬼追啊!”

咒骂声、推搡、甚至无意的肘击不断落在他身上。他充耳不闻,只是咬紧牙关,眼睛死死盯着东北方模糊的地平线,身体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蛮力,对抗着这股裹挟一切的洪流。汗水混合着尘土、泪水,在他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终于,在靠近一个混乱不堪的岔路口时,他觑准一个溃兵队伍被几辆翻倒的辎重车短暂阻滞的瞬间,猛地发力,如同挣脱渔网的鱼,一头撞开几个挡路的溃兵,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那令人窒息的主干溃兵潮,扑进了路旁一片半人高的、沾满尘土的荒草丛中!

他趴在草丛里,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他抬起头,眼前的世界让他瞬间窒息。

这哪里还是他记忆中的岭南大地?

脚下这条原本连接村镇的土石官道,此刻如同一条被无数只巨足反复践踏过的死蛇,泥泞不堪,坑洼遍布。路面上布满了深深的车辙印、散落的破碎家什、丢弃的包袱、甚至……被踩踏得不成形状的草鞋、布鞋。路两旁的稻田,本该是青翠的禾苗抽穗的时节,此刻却大片大片地倒伏、枯黄,或被践踏成泥浆。田埂上散落着被遗弃的鸡笼、破箩筐,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远处警惕地逡巡,啃食着不知名的东西。

而真正让他灵魂震颤的,是道路上那另一股更加庞大、更加缓慢、也更加绝望的“潮水”——难民潮。

与溃兵们目标明确、动作迅疾不同,这股由无数普通百姓组成的洪流,沉重、缓慢、充满了令人心碎的悲怆。他们扶老携幼,拖家带口。男人用扁担挑着仅剩的锅碗瓢盆和被褥,女人背着幼小的孩子,手里还牵着半大的、满脸惊恐的孩童。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树枝当拐杖,佝偻着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婴儿的啼哭、孩童的惊叫、老人的呻吟、妇人压抑的啜泣……汇成一片低沉而持续的悲鸣,弥漫在尘土飞扬的空气里。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恐、疲惫和深入骨髓的茫然。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是本能地、麻木地随着人流向前挪动。许多人衣衫褴褛,赤着脚,脚上沾满了黑泥和血泡。他们携带的东西五花八门,但无一例外都透着仓皇和窘迫:一个豁了口的瓦罐,半袋发霉的糙米,甚至是一把磨得锃亮的菜刀……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道路被彻底堵塞了。溃兵、难民、偶尔夹杂着几辆同样挤满了人、吱呀作响的牛车或独轮车,还有几匹驮着沉重箱笼、同样疲惫不堪的骡马……所有的一切都混杂在一起,缓慢地、痛苦地向前蠕动。推搡、争吵、因体力不支而跌倒的哭喊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尘土、牲畜粪便、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焦糊气味。

方振华挣扎着从草丛里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立刻汇入了这股缓慢向西南方向(与溃兵同向?)移动的难民潮。他逆着人流的方向,奋力向东北挤去。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如同在粘稠的泥沼中跋涉。他心急如焚,目光焦灼地在混乱的人流中搜寻着熟悉的面孔,或者能指向家乡方向的熟悉地标。

“呜——呜——呜——!”

突然,一阵凄厉尖锐、如同鬼哭般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沉闷的天空!声音来自远处某个城镇的方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质感,瞬间盖过了道路上所有的喧嚣!

“空袭——!铁鸟——!快趴下——!!”

“躲起来——!!”

“娘啊——!我的孩子——!”

巨大的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爆发!刚才还在缓慢蠕动的人流瞬间炸开!人们像受惊的羊群,尖叫着、哭喊着,不顾一切地向道路两旁扑倒!有人钻到牛车底下,有人扑进路边的水沟,更多的人则像方振华一样,本能地扑倒在泥泞的路面上,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方振华也猛地扑倒在地,脸重重砸在冰冷的泥水里。他下意识地将包袱死死压在身下,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紧闭双眼,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警报声、人群绝望的哭喊、牲畜惊恐的嘶鸣,以及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仿佛能感觉到冰冷的死神正扇动着钢铁翅膀,在低垂的云层中盘旋、窥伺。

然而,预想中的爆炸和扫射并没有降临。那凄厉的警报声持续了漫长的一两分钟,然后……戛然而止。如同一个恶意的玩笑。

死寂。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随后,是更加混乱的爆发!

“走了吗?”

“吓死人了!”

“快起来!走啊!”

“我的包袱呢?谁踩了我的米!”

人群惊魂未定地爬起来,哭喊着寻找失散的亲人,争抢被踩踏的包袱,咒骂着这该死的警报。道路更加拥堵不堪,绝望的气氛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方振华也挣扎着爬起来,浑身泥水,狼狈不堪。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目光下意识地望向警报响起的方向——东北方,他家乡所在的大致方位。只见天际尽头,几道粗大的、翻滚着的黑色烟柱,如同狰狞的恶龙,正缓缓升腾,连接着阴沉的天幕和远处模糊的地平线。那黑烟……是哪里在燃烧?

不详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顾不上许多,再次奋力逆着人流向前挤。就在这时,他眼角瞥见路边泥泞的田埂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艰难地试图将一个瘫坐在地的老妇人搀扶起来。那老妇人似乎扭伤了脚,痛苦地呻吟着,几次尝试都站不起来。旁边是汹涌而过、自顾不暇的人流,没人停下来多看一眼。

是那个老婆婆和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老婆婆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和泥污,眼神浑浊而惊恐。小女孩扎着两个枯黄的小辫,脸上脏兮兮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正用尽吃奶的力气想拉起奶奶,瘦小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方振华脚步一顿。他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回家。可看着那一老一小无助的身影,看着小女孩眼中滚动的泪珠,他胸腔里那团被家仇烧灼的火焰,仿佛被浇上了一丝微凉的雨水。他想起了阿妈,想起了……如果翠莲和家里的老人孩子遇到这种情况……

“阿婆!细妹仔(小姑娘)!”方振华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过去,蹲下身,“扭到脚了?我帮你!”

他不由分说,小心地避开老妇人受伤的脚踝,用相对有力的手臂,半扶半抱地将她搀了起来。老妇人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枯叶。小女孩看到有人帮忙,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小手紧紧抓住奶奶的衣角。

“多谢……多谢后生仔……”老妇人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气息微弱。

“阿婆,你们从哪里来?”方振华一边搀扶着她,慢慢随着人流边缘艰难移动,一边急切地问道,目光扫过她们褴褛的衣衫和空瘪的包袱。

“来?”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巨大的悲怆和恐惧,“我们……走难(逃难)啊……从……从三水那边……”她喘了口气,声音带着哭腔,“冇(没有)办法啊……‘萝卜头’(日军)……不是人!是畜生!是杀千刀的瘟神啊!”

三水?!方振华心头猛地一沉!三水离他家乡南海西樵不算太远!是同一条西江水系!

“三水?!那边……怎么样了?西樵……西樵龙湾村呢?!”他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尖利,抓住老妇人胳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用力。

老妇人被他抓得痛哼一声,浑浊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仿佛被勾起了最可怕的回忆:“西……西樵?唔知(不知道)……都乱了!全乱了!三水……三水墟都烧了!火光冲天啊!我……我亲眼睇见(看见)……祠堂……祠堂的大梁都烧塌了!那些人……那些‘萝卜头’……见人就杀!见屋就烧!抢东西!拉猪拉牛……连细蚊仔(小孩)都不放过啊!我……我屋企(家)……冇了……儿子……儿媳……”她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全靠方振华搀扶着才没倒下。

小女孩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奶奶……我要阿爸阿妈……呜呜……”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方振华的耳中、心里!祠堂烧塌!见人就杀!见屋就烧!连小孩都不放过!家没了……儿子儿媳……这些描述,与他脑海中闪过的、关于家乡的恐怖画面瞬间重叠!龙湾村呢?他的家呢?翠莲呢?!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只觉得眼前发黑,手脚冰凉,搀扶老妇人的手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后生仔……你……你也是走难?”老妇人似乎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和绝望,喘息着问。

“我……”方振华喉咙哽住,一个“家”字堵在胸口,灼烧般疼痛。他看着眼前这一老一小惊恐无助的脸,看着她们空瘪的包袱,一股强烈的悲悯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在自己同样干瘪的包袱里摸索,掏出阿妈塞给他的最后几块硬邦邦的、沾了泥水的米饼,一股脑塞到小女孩手里。

“细妹仔……拿着……顶顶饿……”他声音沙哑。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又看看奶奶,最终在奶奶含泪的点头下,紧紧攥住了那几块沾着泥水的米饼。

“多谢……多谢你啊后生仔……”老妇人泣不成声,“你……你要去哪里?前面……前面听说也不太平……”

方振华没有回答。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对在浩劫中飘零的祖孙,目光再次投向东北方——那片被远处黑烟笼罩的、孕育了他生命也承载着他所有牵挂的土地。家!他必须立刻回去!

他猛地松开搀扶老妇人的手,声音因为极度的焦虑和恐惧而变得嘶哑变形:“阿婆……保重!我……我得走了!” 说完,他不再看那祖孙俩惊愕而担忧的眼神,也顾不上道路的泥泞和堵塞,如同疯了一般,用尽全身力气,拨开挡路的人群和杂物,跌跌撞撞地、不顾一切地朝着东北方向——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泪水混合着汗水、泥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胸前的包袱被他死死按在胸口,里面那双布鞋坚硬如铁,像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恐惧。道路两旁,难民们麻木而惊惶的面孔飞速掠过。远处,那几道连接天地的、象征着毁灭与死亡的黑烟,在阴沉的天幕下,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归乡路,每一步都踏在炼狱的焦土之上。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残存的屋檐,还是……一片死寂的废墟?巨大的不祥预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仅存的希望,也点燃了他不顾一切、只想亲眼见证的疯狂执念。他跑得肺叶如同风箱般拉扯,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却不敢停下哪怕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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