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粤军老兵的抗战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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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墟市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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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一位粤军老兵的抗战十五年
作者:
布三水
本章字数:
7682
更新时间:
2025-07-08

东北方向,家的方向。方振华像一头被烙铁驱赶的蛮牛,赤红着双眼,在绝望的泥泞与堵塞中跋涉狂奔。胸腔里那颗被恐惧和执念烧灼得滚烫的心,每一下搏动都拉扯着肺叶,发出风箱破裂般的嘶鸣。喉咙深处翻涌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双腿灌了铅般沉重麻木,被碎石和荆棘划破的脚板早就失去知觉,可脚下那奔向家乡的路却丝毫不敢停歇!三水墟老婆婆那泣血的控诉——“祠堂大梁烧塌”、“见人就杀”、“连细蚊仔(小孩)都不放过”——如同鬼魅的尖啸,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与那东北天际狰狞升腾、仿佛连接地狱与苍穹的滚滚黑烟交织在一起,构筑成他想象中家乡的末日图景。

支撑他的,只有怀中那死死护住的包袱。包袱紧贴心口,里面那两双厚底布鞋坚硬的轮廓,成了他唯一还能抓住的、关于“家”的实物印记。翠莲指尖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他的掌纹里,却在狂奔中被炙热的恐惧蒸发殆尽。

越靠近家乡的地界,道路两旁的情景就越发印证着那三水老婆婆绝非妄言。

村落变得稀疏而凋敝。几处熟悉的、记忆里青砖黛瓦的屋舍,映入眼帘的却是焦黑坍塌的骨架,被烟火熏得黢黑的山墙孤零零地矗立在焦土之上,如同风干了的巨大墓碑。袅袅的青烟不再是灶火的温暖,而是从断壁残垣深处透出来、带着焦皮和木头腐朽气味的、象征毁灭的余烬气息。田埂间倒伏的作物无人照料,田野间散落着被遗弃的农具和倾倒的箩筐。视野中偶尔晃过的人影,要么是行色匆匆、面如死灰、背着可怜家当逃难的同乡,要么就是如同幽灵般在废墟间麻木翻捡的妇孺。

空气的味道也变了。不再是单纯的泥土腥和水汽,弥漫其中的是一种刺鼻的、如同烧焦骨头混合着劣质油脂的恶臭,其间隐约还夹杂着一丝令人作呕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方振华强迫自己不去深想那是什么。

他的脚步终于踏入了一个他再也无法回避的地界——西樵乡最大的墟市入口。这里,曾是他生命记忆中最喧嚣、最富足的符号。

龙墟。

它依着西江支流汊口而生,背靠青翠的山岗。曾经,这里是西里八乡水陆交汇的繁盛之地。每逢墟日,河涌里船帆如林,小街两旁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杂货铺、布庄、药材店、米铺、打铁铺、茶楼……街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鱼腥味、酱油的醇香、炒花生的焦香、新砍伐的松木清香、汗水的咸味、牲畜的腥臊……各种气味在阳光下蒸腾、碰撞,构成了龙墟独特而鲜活的烟火人间。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熟人的招呼笑骂声、铁器敲打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生命张力的岭南市井交响。

然而此刻——

方振华的双脚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他站在墟市入口那条曾经熟悉的、通往河埠头的石板坡道的最高处。目光所及,是……一片凝固的死寂炼狱。

时间仿佛在他眼前被生生掐断了脖子。

墟市……没了。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人气,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活气……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触目惊心的——黑与灰。

废墟。无边无际的废墟。

目之所及,几乎没有一栋完整的房屋!眼前是一片被大火彻底舔舐、嚼碎后吐出来的焦黑残骸!青砖墙被高温和暴力扭曲得支离破碎,焦黑的木梁、烧得卷曲变形的门窗框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七歪八斜地从瓦砾堆里戳向阴沉的天幕。有些墙体还维持着半塌的姿态,墙皮剥落,露出被熏得如墨的砖石。更多的则己经彻底坍塌成一堆堆冒着缕缕青烟的瓦砾小山。大火似乎不分彼此地吞噬了一切,无论是曾雕梁画栋的“昌记海味”商号,还是只有茅草顶棚的鱼档,现在都平等地化为灰烬和扭曲的碎片。

浓烈得几乎实质化的焦糊味带着木头、布帛、甚至还有皮肉烧焦的恶臭,混合着硝烟、瓦砾尘土和一种……极其难闻的腥膻发酵气,如同无孔不入的毒雾,狠狠灌满了他的口鼻、胸腔,熏得他眼前发黑,胃里一阵剧烈翻涌。

死寂。

令人灵魂颤栗的死寂。

没有叫卖声、没有说话声、没有狗吠鸡鸣、甚至没有风声水流声。唯有几处残骸深处,余烬燃烧未尽的木头在高温下发出微弱的“噼啪”爆裂声,以及……远处瓦砾堆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几声低沉而凶戾的野狗狺狺争抢声和令人牙酸的骨节咀嚼撕扯声……这声响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冰冷的凿子,一下下凿在心脏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方振华僵首地站在原地,身体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像是被冰封。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不能呼吸。只有那无边无际的黑灰色废墟,像一张巨大而狰狞的鬼脸,在他空洞的瞳孔中无限放大、旋转。

他像行尸走肉般,迈着沉重的、灌了铅的脚步,踏入了这片还散发着余热的死亡之地。

脚下踩踏的不再是熟悉的、被无数脚步磨得油亮的石板,而是厚厚的、松脆的灰烬和灼热的瓦砾碎片。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心惊的咔嚓声,扬起呛人的黑色灰尘。焦黑的断墙残壁无声地立在两旁,墙面上火焰燎过的痕迹如同魔鬼留下的爪印。

突然,他的脚步被墙角一片露出半截的、熟悉的蓝色布角吸引。那是一块靛蓝染的厚棉布!龙墟“陈氏饼家”招牌下的桌布!他还记得那个胖胖的陈伯总是把它洗得发白,盖在装糕点的簸箕上。此刻,这块布一半压在焦黑的断墙下,另一半被火烧得焦糊卷曲,露出布下同样焦黑的竹簸箕残片。

目光再移,不远处,一块半埋的黑乎乎的木牌跳入眼帘。他踉跄着走过去,费力地扒开压在它上面的、一块烧成蜂窝状的木梁焦炭。当木牌上的字迹显露出来时,方振华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昌记”。

那两个字是用老漆工精心雕琢的红漆大字,笔力虬劲,曾是“昌记海味”商号引以为豪的招牌。可如今,“昌”字几乎被烧光了大半,只留下几道凄惨扭曲的焦痕;“记”字则被斜斜砍断,只剩下半个“讠”字旁,旁边的“己”也被烟熏火燎得漆黑模糊,几乎认不出。断裂的茬口处,是崭新而粗暴的利刃痕迹!木牌边缘还有几点深褐色、早己干涸凝固的印记,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这块他从小看到大的熟悉招牌,曾象征着一个勤恳殷实的家族,如今却成了地狱入口的一个惨淡路标,冰冷地宣告着这方水土上所有文明、秩序和温情的彻底毁灭。

“嗬……嗬……” 方振华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想哭,眼眶却干涩得刺痛,流不出一滴泪;他想喊,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灰烬堵死,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嘶鸣。一股巨大的、足以撕裂脏腑的悲痛和无法想象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在他身体里冲撞,撞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灵魂!

他猛地转身,像疯了一样扑向记忆中的方位——那里有他家开的小杂货铺!铺子虽小,却支撑了方家几代人的生计,里面有阿爸精心盘算的货架、阿妈擦拭得锃亮的柜台、他和小伙伴们偷偷拿糖吃的隐秘角落!

然而,眼前只有一片更加彻底的狼藉!杂货铺的位置被一堆混着焦木、碎瓦、被烧得漆黑扭曲的金属物件的废墟彻底覆盖。连那标志性的、刷着蓝漆的木头柜台也消失无踪,只留下一地分辨不出原貌的炭渣。

“不——!”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哀嚎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方振华跪倒在滚烫的灰烬中,双手不顾灼热,发疯般地挖掘起来!十指被尖锐的断木、锋利的碎瓦割破,鲜血混合着黑色的灰烬沾满了手掌也浑然不觉!

“阿爸——!阿妈——!莲妹——!” 他嘶哑地呼喊,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回荡,如同受伤孤狼的绝叫,带着绝望的穿透力。

“方家的杂货铺——!有人吗——!出来啊——!”

回答他的,只有远处野狗愈发暴躁的争抢撕扯声,以及几缕青烟在断壁残垣间冷漠地升腾、飘散……

就在他如癫似狂、徒劳地翻找时,一阵极其轻微的、砖瓦滚落的咔嚓声从不远处一面半塌的墙垣后传来!声音细微,却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方振华动作猛地一滞!血红的双眼如电般扫向声音来源!心脏仿佛骤然停止了跳动!

那面摇摇欲坠的、布满裂缝和火焰痕迹的断墙后面,一道极度惊恐、畏缩的目光,如同受惊的老鼠,透过砖缝,正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里有恐惧、有戒备,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辨认?

方振华认出来了!是隔壁“德记竹器”铺的老吴头!一个老实巴交、手艺精湛的老篾匠!

“吴伯——!”方振华狂喜地嘶喊,如同即将溺亡的人抓住了稻草,踉跄着就要扑过去,“吴伯!是我!阿华啊——!”

他看到了希望!活人!熟悉的人!

可就在他起身迈步的瞬间,墙缝后面那双眼睛里的惊恐瞬间飙升至顶点!那个干瘪瑟缩的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张布满煤灰和血痕的老脸在砖缝后一闪而过,用几乎撕裂耳膜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嘶哑声音,低沉而短促地尖叫:

“别过来——!快走——!快走啊!有萝卜头(日军)!” 最后一个字甚至带上了凄厉的哭腔!随即,墙后传来一阵更加惊慌的窸窸窣窣声,如同老鼠瞬间钻回了洞穴深处,再无声息!只有那句带着巨大惊怖的警告,如同淬毒的冰箭,狠狠钉穿了方振华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胸膛!

快走——!有鬼子!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刚才因为发现熟人而涌起的热血倏然褪尽,只剩下透骨的冰凉和更大的惊疑!

家……杂货铺没了……

乡邻……吴伯的警告……

还有……那远处瓦砾中传来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清晰得可怕的野狗撕咬和骨裂的声响……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悲怆和愤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在他被恐惧和绝望反复蹂躏的心底,轰然爆发!烧灼着他的灵魂,也冻结了他的西肢。他僵硬地跪在滚烫的灰烬和瓦砾堆上,十指深陷其中,鲜血混着乌黑的尘埃滴落。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大,死死瞪着那片掩盖了他父母、他妻子、他整个家所有痕迹的废墟,如同要将这片吞噬一切的黑灰色地狱印刻进自己生命的骨髓!

泪水,滚烫的、混着血水和泥灰的泪水,终于像冲破堤坝的洪流,在他布满黑灰的脸颊上冲开了绝望的沟壑。不是软弱,而是悲痛到了极点的无声嘶吼,更是目睹人间惨剧后,仇恨的烈火被无情现实彻底点燃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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