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杨絮掠过军帐,苏绾握着银针的手忽然顿在半空——眼前伤兵的后颈处,浅褐色的斑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蜿蜒,形如沙蝎帮图腾中的毒蛛,八只足尖竟在皮肤下游动。
“辰时三刻开始发僵,”随行的苗医阿朵掀开兵士衣领,腕间银铃响得急促,“纹路由青转褐,像极了我们寨子的‘蛛丝蛊’,却多了道逆生的尾刺。”她指尖点在斑痕尾端,那里泛着极浅的金红色,正是火魂石碎屑的颜色。
苏绾的银针在烛火上炙烤,针尖刚触到斑痕边缘,兵士突然抽搐,喉间发出类似沙砾摩擦的声响。她凑近些细嗅,皮肤下透出的不是寻常蛊毒的腥气,反而混着淡淡艾草香——与三日前她给闻阙敷的金创药气味相同。
“是‘借体生纹’,”她忽然想起父亲手札里的记载,“沙蝎帮偷学苗疆蛊术,用伤者敷过的药为引,将蛊毒种进肌理。”银针斜刺入兵士风府穴,带出几滴黑血,血珠落地竟凝成细小的蛛形,“他们在金创药里掺了蛊卵,借我们的医术,行他们的毒计。”
阿朵的银刀割下寸许带纹的皮肤,放在青石板上。苏绾取出母亲的螺钿镜,镜光映过皮肤时,蛛形纹路突然蜷缩,尾端的金红色却愈发鲜明——那是火魂石与蛊毒相抗的征兆。她忽然想起昨夜替闻阙换药时,他肩甲下的旧蛊纹似乎也暗了几分,心下猛地一紧。
军帐外传来脚步声,闻阙带着一身暮色掀帘而入,披风上沾着的红棘土簌簌而落。苏绾一眼望见他握刀的右手小指不自然地蜷曲——那是当年中了沙蝎帮“刺骨蛊”留下的旧习,每当阴雨天,指节就会像被细沙磨过般发疼。
“西营又有三例,”他解下铠甲,露出内衬上绣着的双螭纹,针脚间隐约可见几星金粉,“他们专挑用过你金创药的兵士下手,蛊纹走势与青鸾卫暗纹重合。”忽然注意到她攥紧的银针,针尖还沾着黑血,“怎么,我的伤又让你分神了?”
苏绾没接话,径首掀开他中衣左襟。锁骨下方的旧蛊纹本是淡青,此刻却泛着极细的金红色丝线,像被人用针尖逐寸描过。阿朵的银铃猛地一沉:“这是‘缠魂蛛’的幼体,专循着旧蛊印记寄生,若让它顺着双螭纹爬到心尖——”
“十二岁那年在黑山隘,你替我挡的那记毒镖,”苏绾指尖轻触他纹路上的小凹点,那是当年她用艾草灼烧留下的痕迹,“沙蝎帮记住了这个伤口,现在用幼蛛顺藤摸瓜。”她忽然取出火魂石薄片贴在纹路上,金红色丝线竟发出“滋滋”轻响,“它们怕火魂石的暖意,却又贪食旧伤处的血气。”
闻阙望着她垂眸时颤动的睫毛,忽然想起那年在侯府地牢,她用碎瓷片剜去他肩颈的蛊肉,自己的指尖却被瓷片划得血肉模糊:“你总说我的伤是最好的路标,现在倒好,成了沙蝎帮的引路符。”他忽然握住她正在调配草药的手,掌心的老茧擦过她指腹的薄疤,“阿爹当年说过,双螭纹若生异兆,便要——”
“便要用‘以血引纹’之法,”苏绾打断他,将浸过艾草酒的纱布按在他纹路上,“当年你替我挨了七道蛊咒,现在轮到我了。”她取出父亲遗留的火魂刀,在自己掌心轻轻一划,血珠滴在他蛊纹中央,双螭纹的尾端竟像活过来般,将金红色丝线逐一绞碎。
阿朵的银铃突然发出清越之音,石板上的蛛形皮肤在火光中蜷成粉末:“姑娘的血里有火魂石的精魄!”她望着苏绾掌心迅速愈合的伤口,“这是苗疆‘血誓纹’的解法,需得至亲之人的心头血才能催动。”
帐外的杨絮忽然聚成奇异的形状,像只振翅的青鸾。苏绾望着闻阙纹路上渐渐淡去的金红色,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锦囊,里面除了火魂石,还有半片带着齿痕的火魂石——那是十岁那年,闻阙为帮她取暖,竟用牙咬开了火魂石的外层。
“沙蝎帮算准了我们会用金创药,却没算到,”她取出新制的药膏,里面掺着碾碎的火魂石粉末,“当年你替我挡下的毒,早就在我血里生了根。”药膏敷在他纹路上时,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东南方向腾起三股狼烟——沙蝎帮的“缠魂阵”,终究还是来了。
闻阙忽然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向帐中暗格:“阿朵,用苗疆‘雾隐术’护住伤兵营,”他望着苏绾发间晃动的螺钿簪,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信物,“他们想借蛊纹乱我军心,却不知——”
他指尖划过她掌心的血痕,那里正泛着与他纹路相同的微光:“双螭本为一体,当年你在我骨血里种下的火魂,早就成了破阵的钥匙。”帐外的狼烟越来越近,他忽然低头,替她系紧腰间的火魂石荷包,“还记得我们在侯府后园刻的双螭纹吗?那时你说,等长大了,要让这纹路走遍北疆的每寸土地。”
苏绾望着他眼中倒映的烛火,忽然轻笑,指尖在他胸前的双螭纹上画了个闭合的圈:“现在这纹路不仅走遍了北疆,还成了沙蝎帮的噩梦。”她取出新制的银针,针尾刻着极小的双螭纹,“用这针替伤兵们挑开蛊纹,再敷上掺了火魂石的药膏——”
话未说完,闻阙忽然握住她执针的手,将针尖转向自己掌心:“先治我。”他望着她惊讶的眼神,唇角微扬,“你的血能引动双螭纹,我的血,自然也能替你挡些风沙。”
杨絮穿过帐帘,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苏绾忽然想起,那年在黑山隘,漫天杨絮中,闻阙背着中了蛊毒的她走了三天三夜,自己迷迷糊糊间,竟在他后颈咬出了血印。此刻掌心相贴,他的体温混着火魂石的暖意,像团烧不尽的火,将十年前的雪,十年后的蛊,统统熔成了掌心的纹路。
“阿朵,把火魂石粉末掺进艾草熏香,”她对呆立一旁的苗医道,“沙蝎帮的‘缠魂蛛’喜阴寒,惧火暖,”转头见闻阙正在用她的帕子包扎掌心,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斜的领口,“当年你总说我手笨,现在倒要谢谢你,让我的血,成了最好的解药。”
帐外的马蹄声渐近,却在艾草熏香燃起的瞬间,忽然顿住。苏绾望着闻阙胸前的双螭纹在火光中明明灭灭,忽然明白,所谓“蛊纹缠”,缠的是沙蝎帮的毒计,却缠不住双螭交缠的赤子之心。当她的银针与他的火魂刀相触,当两人的血在双螭纹上融成一点,这北疆的风沙,终究会吹散所有的蛊雾,留下的,是比金缕衣更坚韧的,刻在骨血里的羁绊。
(第西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