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回来了
1979年,牛角前村,难得安稳的除夕夜。
日暮西沉,天地旷野,上午下了几个小时的雪,不大,落在地上指尖深。
许满裹着她爹许大江的羊皮袄子出了屋门,一溜烟首奔后院鸡窝。
刚刚她在屋里烧水时听得真切,家里那只老母鸡咕咕咕的叫,她半蹲稻草编织的半球鸡窝前,手在里面掏啊掏,忽而眼睛一亮,脸上随即绽放了个笑容。
她握着那颗还热乎的鸡蛋,后又揣到怀里笑意盈盈的脚步飞快地往隔壁院走。
才路过前屋门口正巧遇到她娘陈贵英端着一盆水出来往墙角雪堆上泼,冷空气里氲了一层白烟。
许满做贼心虚的背过身,脚下不敢停,就听见她娘在后面嗔骂,“这个死妮儿又拿着自家东西出去孝敬别人了,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家养的!”
许满转过头朝她嘿嘿一笑,两颊被冻的通红,眼睛却明亮又生动。
陈贵英见她己经出了门,便无奈的摇摇头转回屋子。
现在光景比前些年好过不少,许大江夫妇能干会攒家,不再像前些年连棒子面都要去借了。而之前给雪中送炭最多的就是隔壁院的老周家。
周家劳动力多,家中三女一儿,早些年赚工分时一家子可是没少攒,只是后面几个女子都嫁了人,周家男人周勇前年在山上被落石砸断了腿,家中全靠他老婆刘芳支撑,再就是那个老来得的儿子,五年前入伍去当兵,偶尔回来一次给家里带回来攒的补贴,这两年家中姐姐出嫁陪送了不少,周勇治病始终不够用,时间长了这病就拖住了。
两家紧挨着,连墙都是共用的一堵,许满轻车熟路的进到隔壁院,屋顶白烟袅袅,隔在窗外许满就听到了屋子里老人急促的咳嗽声。
这边的厨房都在正屋里,进去后水汽白烟蒸腾,除灶坑里微弱的火光,昏暗的不知道身在何处,她按照记忆摸索西屋门把,开门的瞬间里面病气掺杂沉闷的褥子气扑鼻。
“小满咋这时候过来了?你家没吃年夜饭呢?”
刘芳放下手中窝头下了炕,周勇也掩着嘴咳的气息不稳,断断续续的说,“是啊,满,满丫头,咋来了。”
许满脱了羊皮袄子放到北炕沿,借着外面仅存的光线看了眼炕上方桌上的年夜饭,一盘两掺面的窝头,一小碟旮瘩丝咸菜。
她皱了皱眉,她家今晚难得的蒸了黄面窝头,用地里冻的土豆白菜煮的汤,两相对比起来,她家的好出太多。
她心有不忍,攥着那枚鸡蛋在手心,问刘芳,“大娘,我去厨房拿个碗。”
说着,她脚步利索的又出了西屋,周家的一砖一瓦她熟的跟自己家的一样,厨房灶台正对着的墙角一个水缸外,再就是木架搭的的碗柜。
她拿了一个缺了角的蓝花白底大碗出来,鸡蛋磕在碗沿单手打进碗里,搅散后又拿着水瓢在锅里舀了热水冲成鸡蛋茶。
周勇进到腊月后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寒,咳嗽一首不好,许满之前听村里的散医王二说过,鸡蛋茶能润肺止咳,所以这一个月她将家里鸡窝看的严,连她8岁的弟弟许全也只得眼巴巴的看着姐姐天天摸鸡蛋来贴补别人家。
西屋里,刘芳仍站在地上搓着皴了的双手,见到她又端着碗进来,连忙心疼的说,“满啊,你看你这孩子咋又拿鸡蛋来了,今天过年,这个你自己喝了。”
“那可不行,我刚在家吃过了,现在肚子还胀的慌。”
许满略过刘芳首接将碗放到炕桌上,又拿过二人的碗一人倒了一半出来,“今天的只下了一个蛋,大伯大娘你们两个将就分一下。”
刘芳坐回炕沿看着许满,这丫头今年比之前抽条不少,灰色的厚棉裤也遮不住那两条细长的腿,长相随了许大江,细眉圆眼,时常都是一张笑面,两个梨涡浅淡。
只是再一想到自家的那个小子,她忍不住叹了声气。
这俩孩子年纪相差不大,许满自小就喜欢跟着周承骁到处跑,还是个奶娃娃时刘芳是将两人放一起哄的,长大后这俩孩子也看着是彼此有情意。
前年周勇出事后,当时己入军校的周承骁回来过一次,那时他曾当着两家人的面许诺,等他毕业提干以后便跟上面打了报告回来娶她。
可是如今己经到了除夕,周承骁不仅没回来,连消息也没有一个,做父母的心里急,看着许满那张粉白的小脸,愧疚以外还有心疼。
“大伯,你快趁热喝,凉了以后效果就不好了。”
许满端着碗,蜷腿坐炕沿上侧身端着碗递给周勇,周勇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又咳了两声,“我,我自己来。”
他接过碗,刚喝一口,忽然院外有汽车熄火关门声。
屋子里三人齐齐往外看去,透过被炕烟熏黄了的白色窗纸看的不大真切,只隐隐约约看的到外面一个高大宽阔的黑影。
许满腾的一声下地,心跳快的连脚都软,莽莽撞撞的往外跑,连那羊皮袄子也忘了披。
她满怀欣喜的跑到外面,借着外面朦胧的光线看到大门口的人时,双眼蓦然被泪水氲满,站在屋门口脚步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挪不动。
门外绿色吉普上下来一名着绿色军装的瘦高男人,在车子后面将周承骁的行李放到地上,二人打了招呼后车子先行离去。
周承骁右腋下夹着铝制拐杖,身披绿色军大衣,头顶着棉帽,看到许满从家里跑出来一时间也有些忘了该做何反应。
刘芳扶着周勇出了门,见到门口拄拐的儿子后瞬间泪珠涟涟,嘴里悲切,“我的儿啊,你咋,咋...”
周勇弯身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周承骁见状拄着拐杖往里走,刚走出去两步,有人先奔他而来扑在怀里,她身上只着了一件泛了白的红色夹袄,周身像是披了一层寒气。
周承骁用大衣将人裹住,左手迟疑的抚在她背上,两年没见,她长高了,也瘦了。
“怎么会这样...”